正文 第十四章(1 / 3)

一天,我爹帶著我們三兄弟正在開荒,我爹打算第二年春天在開墾的地裏種玉米、紅苕。我媽送飯來時說保長來過了,爹很是驚詫,忙問保長來幹啥,媽便哭,哭得我爹不耐煩了,我媽才說,要娃去當兵!保長說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們家要抽一個娃去當兵。梁勤說,當兵要死人啊!梁根做了一個砍頭的姿勢,便瞪著眼睛望著我。我一頭霧水地看著我媽,仿佛是我媽要讓我去當兵。

我爹把鋤頭一扔就往山下跑,黃昏時他提了一瓶玉米酒回來。他的臉已經喝得變形了,兩隻眼睛像兩個燃燒的小火爐。我爹叫:梁勤、梁草、梁根都過來喝酒!這是我爹第一次叫我們喝酒。我媽炒了一些下酒菜,一個人坐在暗處抹眼淚,然後輪流看著我們,從老大到老二、老三,又從老三、老二看到老大,看完了她便哭,她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個都舍不得啊!我媽哭著,仍然用淚眼看我們,從老大、老二、老三,再到老三、老二、老大,一個一個從頭到腳地看,她說,這些小手小腳都是我摸著長大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拉扯大,怎麼舍得讓你們去打仗挨槍子啊!老天爺,你咋不讓我去當兵啊!我爹悶聲悶氣地吼,哭個啥呀,把人心哭得亂糟糟的,不說你一個老婆子別人不要你,我這大男人人家也不要,偏要剮你的心肝搶你的兒子,有啥法喔!

過了一會兒,我爹又說:聽說日本軍隊在什麼橋邊生事,然後占了我們的地盤,天下大亂了。這次招兵不是侯大爺打張大爺,是到很遠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媽說,日、日本在哪裏喲?沒聽說過。那些人長的是人樣還是豬樣?不守著自己的家,守著自己的老婆娃兒,守著自家的田地,跑到我們這些地方來幹啥子嘛,這些龜兒子日的!

我爹說,搬到安家山的半山裏來單家獨戶地住,就是想躲開下麵亂紛紛的世界。前些年,哪裏太平過!大爺之間打來打去,攆得雞飛狗跳。我們一心一意種莊稼生娃兒過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們養大,現在又輪到你們去挨槍子!

我爹聲音哽咽,梁根一個勁掉眼淚,隻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媽,竭力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連幾天,我爹借酒澆愁,喝得東倒西歪。保長又來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媽麵前,把她頭上的黑帕取下來,叫我媽給他纏住眼睛,然後喊我們三個人在屋裏跑圓圈,他喊停我們便停下。我爹說,照現在的順序走到我麵前。我們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從我們的腦袋上一個一個敲過,一字一頓地說:

點——兵——點——將,

點——到——和——尚。

最後一次,筷子落到我的頭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攬在胸前。他的身體在抽動,我感到肩頭上有淚水嘩啦嘩啦地滾落下來。我媽長嚎一聲,雙腳一軟跪在我麵前。我已經明白父母的選擇了。

我把我媽扶到門檻上,她的身體軟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來陪她。我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來給爹敬酒。我爹鼓著血紅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們一幹而盡。我爹說,狗娃子,不管走到哪裏,安家山永遠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來!

我爹做的是一個極其簡單的遊戲。在我們那一帶,孩童們經常張著缺牙的小嘴唱:點兵點將,點到和尚,最後一個字落到誰的頭上,誰就去做認定的事情。我爹就用這種方式,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點兵點將,點到和尚,終老也是一個無妻無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後來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誰在逼他呀,他哪裏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遊魂一樣在樹葉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變成這樣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樹上。我特別喜歡四川春秋時節的夜雨。躺在溫暖的被窩裏,靜聽天地間輕柔的雨聲,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賴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聲中靠在枕上,一個勁地抹眼淚。我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樣子,當兵又是何種情形?我能活著回來嗎?然後,又想春花,春花的臉和手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後交替呈現。一夜胡思亂想,天快亮時才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