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1 / 3)

在大多數人的胡思亂想裏,派出所畢竟還是個有距離感的存在,仿佛裏麵直接儲存著一把霰彈槍,一條老虎凳,一個狗頭鍘,關著一個火雲邪神,電梯直達地獄十八層,總之一句話,靠近即死。盡管這個社會早已日趨淪落,晚上八點後有樓上的丈夫對老婆施暴,晚上八點前有老虎機在樓下誘拐未成年人的零花錢,而把我三十年人生裏丟過的錢包全部加在一起,說不定早已足夠買下一打按摩浴缸了,可生平第一次踏足派出所,一點點地我發覺原來它還是非常普通。幾間辦公室、電腦、辦公桌,做筆錄的警察長了一張停留在大學第三年被籃球砸中麵部時的臉,手邊攤著一個筆記本,我看清上麵已經寫了十幾行,想要再伸長一點脖子,被他用籃球撞擊下的眼神嗬斥了回來。

“你誰啊?”他問我。

“哦,我是——”我剛朝汪嵐一抬手,汪嵐也直起了身。

“我朋友,也是同事。”她上前朝我特別安心地鬆了一大口氣,“麻煩到你了。”

“無所謂啊。”我從錢包裏拿出剛才替汪嵐從辦公室裏帶回的身份證,“倒是長了見識,報案登記還需要這個的麼。”

“這見識長了也沒什麼用。”汪嵐漠漠地將證件放在辦案警察麵前。借此機會,我又打量了一圈房裏的人。此刻似乎已經從先前的事件中冷靜了下來,我能很清晰地分辨每一種不同的顏色在他們的表情中調配出怎樣具體的赤橙或青紫。隻是他們多多少少都在最後刷了一層強硬的冷漠要拒絕我探察般的目光,用來掩蓋下一層岌岌可危的薄弱的羞恥感。

警察朝我揮手:“無關的人別進來,房間夠擠了。”是不是在某類美劇裏,我應該朝他臉上啐一口站在“納稅人”立場上的嘲諷?不過仔細想想我此刻既沒有穿著英姿颯爽的美牌的Marc Jacobs,而且我的稅金八成還在通往國庫的路上,萬一還沒有參與到購買他的製服事務怎麼辦。我稍稍朝汪嵐比了個手勢表示“在門口等她”,便換了個手抓著包走到門外。

天非常冷,打開手機的軟件看了看果然溫度比昨日又降了一個我的猝不及防來,我立著領子,徒勞地想安慰自己的體溫。大概連門衛室裏的大叔都看出我由內而外的寒意,打開門問我要不要進去躲躲風,大概是這個寥落而平凡的半夜三更也軟化出他一些不像以往那麼特殊崗位的心腸。我當仁不讓地答應了,抓住他的好意,在那間不怎麼寬敞的小屋子裏,哪怕隻是站著也好,我的雙腿已經快要麻痹了。

大叔在讀一張超市優惠海報。我站在角落捧著手機翻閱著新聞。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對話。也許最初我還曾經有一份八卦的心,企圖和他閑聊一些《派出所的故事》之類內容,聽聽他所講述的持槍歹徒或者江洋大盜。但他給了我一個很沉默而停頓的背影,讓我無端想起鍵盤上的ESC鍵,好像一根按著它的手指,什麼都能給退出去。我開始察覺自己的無禮來,乖乖退回到被施舍的屋簷下。

一個老同學在開心網上曬她的美洲自駕之旅,一個老同學的孩子會說話了,我的首頁大概四個新上傳的視頻,係統提示我有一個老同學今天過生日。是我的錯覺麼,比起先前轟轟烈烈的三十歲,三十一歲的他幾乎連自己都忘了,不以為意地轉著幾個笑話帖。

我忘記了是哪一天,不知怎麼就在網頁上把某個高中的學校論壇從頭一頁頁刷到了尾。說實在,沒有什麼特別有內容的帖子,兩三個罵老師,兩三個發表所謂的“各班籃球隊實力比拚”,兩三個討論最新的動畫,剩下的就是沒完沒了的“三班的班花是誰?”“誰知道六班的籃球隊長叫什麼名字?”“學校合唱隊裏有個超級美女是幾班的?”,也有人仗著自己可以不暴露真實身份,衝進這個簡陋的頁麵,把眾目睽睽裝成空無一人地大喊一句“某某某我喜歡你”。

但是我很快發現有個女孩的名字在許多帖子下麵頻繁地出現,有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在廣撒征求帖,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把她默默地供在“你暗戀的人”名單下麵,有人尋找著她迎新晚會上的視頻。

我發現了一個被許多人偷偷喜愛著的女孩子,盡管是在和我毫無關係的一個世界,一個苦惱著和我所苦惱的事物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隨隨便便就能披著明媚日光讓電影膠片兩側的帶孔在上下走出音樂來的世界。我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毒素般的興奮鼓舞著,那晚到最後,一直用類似偷窺狂和福爾摩斯合體的精神,在網上不斷地搜尋著這個女孩的訊息,直至終於在她所參加的校廣播會網頁上看見她的照片。

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同樣也是非常十八歲的照片,她戴著藍色的細微頭箍,及肩的頭發,有一對酒窩,一個比另一個稍明顯些,眼睛裏藏著小鹿般柔順而水靈的目光。我想自己在那個瞬間的心情是仿佛安下心般的鬆弛和滿足。她遠遠配得上許多人喜愛。明著暗著,想盡辦法在她麵前投個三分球,想要和她說個笑話,但步子到她麵前就會投降般落荒地轉走,留一個充滿懊悔的ID隻敢在網絡上喊出八九個感歎號,她就是配得上這一切青春戲碼的女孩子。她有屬於自己的十八歲,她穿著藍白相間的土氣校服也能穿得格外漂亮,她攤著一疊課本要趕作業。她似乎會被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裏,她不會老去,她不會消失,她不會遇到之後的人生難題,它們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這份美麗是要和許多個人的記憶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對著這個陌生的遠遠的在幾條代溝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裏湧出劇烈的感動。太古怪的心情了,我很明白,但卻不能阻止這份感動堅持地豐富著我的意識。

無論什麼時候,我一旦回憶起那晚坐在電腦前的自己,都會如此鮮明地重溫到貫穿了自己的溫熱的感動。我想自己離那個歲月異常遙遠了,也不可能回到那麼青澀卻又無敵美好的感情大戲裏,我眼下走進校園多半會被人叫一聲老師,所以僅僅是這樣毫無關聯的,純粹單方麵的參與,也能十足地打動到我,也能讓我察覺出自己內心一千個一萬個的不情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