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2 / 3)

“幹什麼呀,不就是托他帶幾本書嗎,我一個老同學做翻譯的,要幾本參考資料還不行。”

我聽了更加氣不打一處來:“還是別人的事,你就拜托到那個姓白的去幫忙……要死啊,你那麼大年紀了怎麼一點分寸也沒有。”

老媽迅疾被激出火來,她或許隱隱中也能覺察到我對辛德勒的稱呼趨近無情的方向,於是當即變身灰太狼:“你這個小孩才是,跳那麼高做什麼,觸到你什麼地雷了?你那麼介意幹嗎?”

“因為我馬上就要跟他一刀兩斷”這種話現在說出來,也許會給住在我家那棟樓裏的十幾戶鄰居帶來意想不到的類似瓦斯爆炸的傷害,所以出於人道主義我也要先忍:“懶得跟你說了……反正你別給我添麻煩了!”好吧,看來之後光是負荊大概難以為我洗去積累的罪惡,我不僅要背負荊棘,還要再雇一個大漢在上麵表演鐵錘砸磚。

但一切都沒有關係啊,我盡可以硬著頭皮去做這些原本會讓我不寒而栗的事。甚至現在的我既不覺得需要硬著頭皮,也不會有一絲打退堂鼓的猶豫。隻要讓我回到之前的夜晚,回到昨天晚上後,往後一切都仿佛有了一個預設的HAPPY ENDING,板上釘釘地告訴了我哪怕經曆一些挫折和考驗,它們也隻會如同颯颯的雪片,把這條路襯得更加美麗而已。

昨晚我的房間裏沒有雪,但仍然有帶著同樣密度和重量的—— 一會兒是言辭,一會兒是音樂,一會兒又是圖像,一會兒又是溫度,一會兒又是觸覺——總之它們在每一個感官上奴役了我。

我把自己全副交給它們後,就可以用僅剩的、類似魂靈般的核去一遍遍對馬賽確認,我要他告訴我。

“我喜歡你。”

無論他說第五次第六次,我繼續回答:“嗯。不夠。”

直到他笑在我臉上:“怎麼不夠。”

於是我也終於笑了起來。

所以沒什麼需要顧慮的,害怕的,我甚至可以拍著胸口對自己保證,對老媽老爸保證,對全天下關心我不關心我知道我是誰壓根不知道我是誰的人保證。我在戀愛裏,不管是如何開始,也暫且不說未來它究竟會不會圓滿,但至少此時此刻,我被肯定了,被保護著,被認可在戀愛裏。

而隻要一想到這個念頭,如同冬天裏把一雙凍僵的腳放進熱水盆——這是最接近我記憶裏,帶給我“活過來了”一般體驗的事物了。

馬賽留給我的殘存的意象又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他這兩天因為年終也同樣變得分外忙碌,所以我不會刻意花費時間去給他發一些肉麻兮兮的短消息。我發現這幾年的空白期雖然還沒有完全僵化心的部分,但至少在口頭表達上使我變得無能不少。

下班前,我特地拐到汪嵐的辦公室門口,對她招呼一聲:“今天真沒時間哦?”

“啊,是呀。”她朝我無奈地擠了擠眼睛。

“行。那我先回去啦。”我把背包朝背後一甩。說女人之間的友情就是這樣經受不起考驗的,沒準是真的吧,至少我的選擇做得非常明確。

回家後我泡了一盒速食麵,牆上的掛鍾響著晚上八點的鳴聲。我一邊盤算著是不是該出門一次再探望下章聿。盡管昨天被她拒絕了,說可以自己出院回家沒有問題。但這話在我聽來怎麼都透著一股酸楚。尤其是此刻的我既被幸福寵溺著,又背負了一些對自我的鄙視。

我三下兩下地吸著麵條,不顧甩了半臉的汁水,關電視時也用著腳趾,並且在站起時果不其然地絆倒一疊雜誌。

換作往常,這是再響當當不過的“單身”生活剪影吧。我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會在戀愛後發生多大的改變啊。未必都會噴香水,飯後的碗筷也要堆個一天才肯懶洋洋地洗掉。所謂徹頭徹尾的改變——我突然看到在床頭櫃上,馬賽落下的手表。

鋼圈的表盤很大,表帶是銀與金的間隔,如果擺在櫃台玻璃下,或許會有些莫名的土豪氣,可當它是從馬賽的手腕上摘下來,一動不動用狩獵者似的姿態蟄伏在我的房間裏,帶著完好無損的從馬賽身上拷貝下的氣息。

我的臉紅自顧自地一直蔓向脖頸。

章聿大概對我的出現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對我的了解和我對她的了解才是那個寓言故事裏旗鼓相當的矛和盾。所以我們之間沒有過多的閑話,我去醫生那裏得到了許可,便過來幫章聿收拾一些簡單的東西。

她一雙腳剛剛從被單下移到鞋麵,我有些猝不及防地睜大眼睛,繼而飛快地看她一眼意圖求證。

“……是這樣的……”她淡淡地說。

“太辛苦了。”

章聿的腳背腫得很高了,不僅是腳背,連帶腳趾也一樣。如果說它們像嬰兒般,卻又截然不同,嬰兒們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征,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隻因為懷孕帶來的副作用,留給她的就是“負荷”兩字。對我來說這還是足夠陌生的,畢竟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競走選手的姿態穿梭於高跟鞋專櫃間,她每次脫出自己塗著糖果色指甲油的腳,我都能聽見售貨員碎裂在心裏的一聲哀號。

“還好啦。習慣就還好。感覺還蠻好玩的。”章聿的安慰根本無濟於事。

“你餓嗎,要先去吃點什麼嗎?”

“不餓。”

“有什麼你要跟我說啊。”我想起來,“你爸爸媽媽那裏,你說好了?”

“沒什麼,他們麼,我昨天就打電話回去說是在外培訓,手機要沒收的。”

“就信了。”

“信了啊,沒什麼好不相信的,還很當真地把我念了一頓說我還害他們擔心什麼的。”

“……”我總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假想著將來真相披露的那一天,章聿的父母會有多麼難以置信甚至自責,“這樣瞞下去,不是辦法的。”

“瞞到瞞不下去為止吧。現在還不能說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