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仲春。
一場微雨過後,大地潤澤,草木生發,建康城裏的高門士族子弟爭相出遊,一連數日,長街上的牛車馬車擠得水泄不通。
有郎君提議:“建康城但凡有些名頭的去處都逛了個遍,好生沒意思。”
三五郎君連連點頭讚同。
一郎君對端坐品茶盡顯矜貴的賀家小郎道:“聽聞謝家三郎君城外有處別苑,稱作‘攬月’,院中有山,伸手可摘月,賀小郎君可曾去過?”
正襟危坐的賀小郎放下手中杯盞,清了清嗓子:“自然是去過。”他掃了眾郎君一眼,虛榮心作祟,一時鬼迷了心竅,揚言道:“如今正是賞玩好時節,我與謝家表兄借來,帶你們玩上幾日便是。”
海口誇下。
此時,賀家小郎坐在院中石桌旁,已等候多時,小廝上前來給他添了杯茶,口中有禮道:“賀小郎君,我家公子不在,您不妨改日再來?”
賀小郎君不是頭一回見不著人,手中捏著杯盞,實在忍不住氣哼哼的搖了搖頭:“你家公子不在,我等著就是。”
他又不是個眼瞎的,適才明明瞧見謝玄燁的馬車進了謝家府門,怎會不在?那馬車以上好的金絲楠木打造而成,且不說車身自帶清幽香氣,車門前的那對碧玉蓮花燈誰人不知是他謝玄燁的馬車?
他在院中坐了會兒,氣越悶越大,對候在一旁的小廝招了招手。
小廝上前來,隻聽賀家小郎君低聲問他:“你家公子向來是個好說話的,如何借他的別苑用上兩日就是不應,難不成——那別苑裏養了美人?”
如今,建康城裏的世家大族攀比之風盛行,恨不得將金子做成衣衫穿在身上招搖,前幾日他聽聞,流行起新的攀比——誰家養的美人腰肢更細。
小廝聞言一抬眉:“賀小郎君慎言。”說完,心有不忿,繼續道:“賀小郎若不信,自個進書房瞧瞧去?”
賀小郎君猛的一起身,腳下步子愣是沒抬起來。
他不敢。
靜默片刻,院中古樹上立了一排的鳥雀轟的一聲炸開,賀小郎君隻覺頭頂一墜,怕不是鳥屎落了腦袋上,他心中鬱悶,朝著書房窗牖望了眼,忍下不滿對身旁的小廝道:“你家公子品性卓然,潔身自好,自不是在別苑嬌養美人之流。”
說完,他憤憤離去。
此時日光清微,泛藍的光透過窗牖折射進屋內,帶來層層朦霧,偌大的書房靜謐無聲,當真是空無一人。
日光透過檀木書架上堆滿的書籍,射進幾縷微光,落在平整幹淨的牆麵上,是精通機關術的曲老先生畢生最為得意之作。
書房槅門半敞開,沿著木梯而下數十步,儼然可見一道鬆木雕花木門,由此而入,行至兩刻鍾,便可見另一方天地。
攬月苑。
謝玄燁早在半個時辰前就來了這裏。
彼時,謝如聞正坐在木秋千上發怔,她憶起了極為久遠的一件事。江水深藍似是了無邊際,晨起的江麵被霧氣籠罩。
她的手觸到了江水,寒涼刺骨。
那會兒,好似天幕之上還在落雨,不是雨點極大將人澆的睜不開眼的那種,而是細細的雨霧,落在身上既冷又黏膩。
她記憶中,初秋的雨便是這般。
她煩躁極了。
正是這時,她恍惚間瞧見了一把寬大的染竹油紙傘,由遠及近,直到落在她的頭頂,將那惹人煩的細雨給擋下。
她抬眸,眸光落在撐著傘柄的那隻骨節分明冷白的大手上,身上黏膩的不適讓她忘卻,她隻記得,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
緊接著,那隻手的主人將她扶起,對她道:“我是兄長。”他的嗓音溫和動聽,足以澆滅江水的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