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晨的陽光很甜,像香草冰淇淋鬆鬆地抹在天上,它不刺眼,但蘋果看不到,因為此刻他在睡覺。他在下午的時候起床,然後想象這一天早上太陽的形狀,這樣他就有了一種起床的感覺。這是他一天的開始。
他總是在起床後無所適從,他可能會先刷牙,也可能會先吸煙,或者先聽一段音樂,他每次醒來時聽的音樂都一樣,小提琴,帕格尼尼。他也可能在被子裏扭動一陣他的身體,然後隨便打電話給任何一個人,聽聽別人向他問好。
這一天的開始他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需要隱形眼鏡,他認為灰色的隱形眼鏡可以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很美。但每次他都會不戴眼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他常想別人看到的他和他自己看到的他是否是一樣的?畢竟別人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
他會花很長的時間待在浴缸裏,每天如此。
水是他最忠實的鏡子,他看著溫熱的水像一件透明的糖衣靜靜地把他裹起來,他躺在水裏數著和水平線一致的腳趾,他經常會數出十一個或者十二個來。
這天他數著數著就哭了起來。他隻在自己的浴缸裏哭,這麼多年一直如此。在浴缸裏哭,淚水不是在淚腺裏,是在皮膚上,在每個毛孔、指尖、膝蓋、腳跟、兩腿之間。在浴缸裏他的毛孔全部張開,淚水就這樣漏了出來。最初的時候他哭是因為顧影自憐或者為自己感動,後來沒什麼原因也會哭,甚至一進浴缸就會哭。有時他會打開水龍頭,讓淋浴器陪他一起哭,他想如果淋浴器有眼睛的話,它會不會傷心呢?當他覺著自己像胖大海一樣在浴缸裏漸漸擴張開來的時候,他會站起來,一顆顆水珠順著他的皮膚滴在水裏,這讓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條正在被擰幹的毛巾。
他覺著自己幹淨了。
最後,他戴上隱形眼鏡,他喜歡鏡子裏的自己——善良、自由、靈性、肉欲、年輕。
我曾是糟糕的“問題女孩”,我有問題是因為我無知而又熾熱,我因此燃燒並且展現了我的熱量,在最濫的日子裏我曾經對自己說濫吧濫吧濫到頭了就會好。我會在刷牙時突然想立刻死去,我會拚命想找回過去所有的朋友,我經常精心策劃著如何死去,可最後總是對自己說“想死”隻是一種欲求,就像感冒一樣簡單,它會來也會走。死隻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我相信輪回,我相信自殺之人不得解脫。
我是個自我有問題的人,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技術。我曾是個四處尋覓奇跡的人,而如今我莫名其妙地預感到我的生命中如果能夠出現奇跡的話,那一定是產生於“我寫作”這個動作中。其實我現在對奇跡沒什麼太大激情,我更覺得寫作是唯一一件對我有意義的事情(最近我又玩起了關於“我的人生意義究竟何在”的憂傷遊戲)。
我一直在花父母的錢,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始工作,但我知道自己正處於一點點好起來的過程之中,我對生活的渴望在漸漸恢複。
這個周末,我和奇異果參加了一個以gay為主的月餅party。現在不是中秋節,我不知道主人哪裏搞來這麼多月餅。蘋果不肯參加,他說肯定又會放什麼舊上海的電影,現在誰都想沾一下舊上海的光。
Party是天天有的。但在這麼大的有花園的老房子裏穿著黑絲絨晚裝跳探戈的夜晚是不常有的。客廳裏放滿了主人創作的各種描繪江南水鄉的油畫,我和奇異果的雙腳在這些青磚牆邊飛快地流動著,黑膠舊唱片放出舊上海的吱呀軟語,暗示著摩登絕望的舊上海一去不回。奇異果以一種端莊而柔美的姿態輕握著我的腰帶動著我滿場飛旋,我看見自己天鵝一般的長頸努力伸展著,以至於當我回旋我的眼神時,那姿勢像是一隻即將從沼澤地裏向上撲騰起翅膀的天鵝。
我們根本不會跳這種舞,我們在亂跳。我願意把奇異果的雙肩和頭顱看成是我的三盞明燈,這種感覺讓我幸福。而他總是可以令我寒風一陣香,今天他不停地告訴我我有多美,他說美隻有愛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