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波羅蜜】01(3 / 3)

可見一隻手真是有聲音的!日本禪的概念是傳自中國,中國禪師早就說過這種觀念。例如雲岩禪師問道吾禪師說:“大悲菩薩用許多手眼做什麼?”道吾說:“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雲岩說:“我會也!”道吾:“汝作麼生會?”雲岩說:“遍身是手眼!”道吾:“道太煞道,隻道得八成。”雲岩說:“師兄作麼生?”道吾說:“通身是手眼!”

通身是手眼,這才是禪的真意,那須僅止於隻手之聲?

從前,長沙景岑禪師對弟子開示說:“盡十方世界是沙門一隻眼,盡十方世界是沙門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裏,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這豈止是一隻手的聲音!十方世界根本就與自我沒有分別。

一隻手的存在是自然,一朵含笑花的開放也是自然,我們所眼見或不可見的世界,不都是自然的存在著嗎?

即使世界完全靜默,有緣人也能聽見靜默的聲音,這就是“隻手之聲”,還有隻手的色、香、味、觸、法。在沉默的獨處裏,我們聽見了什麼?在噪鬧的轉動裏,我們沒聽見的又是什麼呢?

有的人在滿山蟬聲的樹林中坐著,也聽不見蟬聲;有的人在哄鬧的市集裏走著,卻聽見了蟬聲。對於後者,他能在含笑花中看見飽滿的喜悅,聽見自己的隻手之聲;對於前者,即使全世界向他鼓掌,也是惘然,何況隻是一朵花的含笑呢!

不是茶

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是日本無人不曉的曆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傳了十七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師。

千利休家族後來成為日本茶道的象征,留下來的故事不計其數,其中有三個故事我特別喜歡。

千利休到晚年時,已經是公認的偉大茶師,當時掌握大權的將軍秀吉特地來向他求教飲茶的藝術,沒想到他竟說飲茶沒有特別神秘之處,他說:“把炭放進爐子裏,等水開到適當程度,加上茶葉使其產生適當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在瓶子裏。在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涼爽,在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秘密。”

發問者聽了這種解釋,便帶著厭煩的神情說,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厲聲地回答說:“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這種情形,我很願意做他的弟子。”

千利休後來留下一首有名的詩,來說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燒開,

再加進茶葉,

然後用適當的方式喝茶,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以外,茶一無所有。

這是多麼動人,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生活,雖然茶可以有許多知識學問,在喝的動作上,它卻還原到非常單純有力的風格,超越了知識與學問。也就是說,喝茶的藝術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每個人的個性與喜好,用自己“適當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質。如果茶是一成不變,也就沒有“道”可言了。

另一個動人的故事是關於千利休教導他的兒子。日本人很愛幹淨,日本茶道更有著絕對一塵不染的傳統,如何打掃茶室因而成為茶道藝術極重要的傳承。

傳說當千利休的兒子正在灑掃庭園小徑時,千利休坐在一旁看著。當兒子覺得工作已經做完的時候,他說:“還不夠清潔。”兒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時候,千利休又說:“還不夠清潔。”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許多次。

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對他說:“父親,現在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石階已經洗了三次,石燈籠和樹上也灑過水了,苔蘚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層新的青綠,我沒有在地上留下一根樹枝和一片葉子。”

“傻瓜,那不是清掃庭園應該用的方法。”千利休對兒子說,然後站起來走入園子裏,用手搖動一棵樹,園子裏霎時間落下許多金黃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這些秋錦的斷片,使園子顯得更幹淨寧謐,並且充滿了美與自然,有著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搖動的樹枝,是在啟示人文與自然和諧乃是環境的最高境界,在這裏也說明了一位偉大的茶師是如何從茶之外的自然得到啟發。如果用禪意來說,悟道者與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過的是一樣的生活,對環境的觀照已經完全不一樣,他能隨時取得與環境的和諧,不論是秋錦的園地或瓦礫堆中都能創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於千利休的孫子宗旦,宗旦不僅繼承了父祖的茶藝,對禪也極有見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彌送給宗旦一枝寺院中盛開的椿樹花。

椿樹花一向就是極易掉落的花,小沙彌雖然非常小心地捧著,花瓣還是一路掉下來,他隻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著。

到宗旦家的時候,花已全部落光,隻剩一枝空枝,小沙彌向宗旦告罪,認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點也沒有怨怪之意,並且微笑地請小沙彌到招待貴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從席上把祖父千利休傳下來的名貴的國城寺花筒拿下來,放在桌上,將落了花的椿樹枝插於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後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對小沙彌獻上一盅清茶,謝謝他遠道贈花之誼,兩人喝了茶後,小沙彌才回去向師父複命。

宗旦是表達了一個多麼清朗的境界!花開花謝是隨季節變動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這叫做“緣”;無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無價值,這就是“空”。

從花開到花落,可以說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並對一切的流動現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寬容的敬意,他把空變成一種高層次的美,使“色即是空”變成“空即是色”。

對於看清因緣的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也就不是那麼難以領會了。

老和尚、小沙彌、宗旦都知道椿樹花之必然凋落,但他們都珍惜整個過程,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惜緣”,惜緣所惜的並不是對結局的期待,而是對過程的寶愛呀!

在日本曆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學禪者,他們都向往沉靜、清淨、超越、單純、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現代,大家都公認不學禪的人是沒有資格當茶師的。

因此,關於茶道,日本人有“不是茶”的說法,茶道之最高境界竟然不是茶,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人們透過茶,是在渴望著什麼,簡單地說,是渴望著渺茫的自由,渴望著心靈的悟境,或者渴望著做一個更完整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