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就玩著遊戲一樣,我帶著孩子到處去看工作中的人,我們在對角的豆漿店看夥計揉麵粉做油條,看油條在鍋中脹大而充滿神奇的美感,我對孩子說:“爸爸比不上炸油條的人。”
我們到街角的餃子店,看一位山東老鄉包餃子,他包餃子就如同變魔術一樣,動作輕快,雙手一捏,個個餃子大小如一,煮出來晶瑩剔透,我對孩子說:“爸爸比不上包餃子的人。”
我們在市場邊看見一個削梨子與芭樂的小販,他把水果削好切片,包成一袋一袋準備推到戲院去賣,他削水果時,刀子如同自手中長出,動作又利落、又優美,我對孩子說:“爸爸比不上削水果的人。”
就在我們生活四周,到處都是我比不上的人,這些市井小人物,他們過著單純的生活,對生命有著信心與希望,他們的手藝固然簡單,卻非數十年的鍛煉不能得致。
當我們放眼這個世界的時候,如果以自我為中心,很可能會以為自己是頂尖人物,一旦我們把狂心歇息下來,用赤子之心來觀照,就會發現自己是多渺小,在人群之中,若沒有整個市井的護持,我們連吃一套燒餅油條都成問題呀!這是為什麼連聖賢都感歎地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的緣故,我們什麼時候能看清自己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對生命有真正信心的時候。
看到人們貌似簡單,事實上不易的生活動作時,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值得給予最大的敬意,努力生活的人們都是可敬佩的。他們不用言語,而以動作表達了對生命的承擔。
承擔,是生命裏最美的東西!
我時常想,我們既然生而為人,不是草木蟲魚,就要承擔,安然接受人生可能發生的一切,除了安然地麵對,還能保持覺性,就是菩提了。一般人缺少的正是覺悟的菩提罷了。
在古印度人傳統的觀念裏,認為隻要是兩條河交會的地方一定是聖地,這是千年智慧累積所得到的結論。假如我們把這個觀念提煉出來,人生何嚐不是如此,在人與人相會麵的那一刻,如果都有很好的心來相印,互相對流,當下自己的心就是聖地了。
油麵攤子是聖地,豆漿店是聖地,餃子館是聖地,水果攤是聖地……到處都是聖地,隻看我們有沒有足夠神聖的心來對應這些人、這些地方。當然,在我們以神聖的心麵對世界時,自己就有了承擔,也就成為值得敬佩的人之一。
我帶著孩子觀察了許多人以後,孩子感到疑惑,他問:“爸爸,那麼你有什麼可以比得上別人呢?”
我說:“如果比寫文章,爸爸可能會比得上那賣油麵的老板吧!”
孩子說:“也不會,油麵老板幾分鍾煮好十幾碗麵,爸爸要很久才寫完一篇文章!”
父子倆相對大笑,是呀!這世界有什麼東西可以相比,有什麼人可以相比呢?事實上,所有的比較都是一種執著!
隻手之聲
如果要我選一種最喜歡的花的名字,我會投票給一種極平凡的花:“含笑”。
說含笑花平凡是一點也不錯,在鄉下,每一家院子裏它都是不可少的花,與玉蘭、桂花、七裏香、九重葛、牽牛花一樣,幾乎是隨處可見,它的花形也不稀奇,拇指大小的橢圓形花隱藏在枝葉間,粗心的人可能視而不見。
比較傑出的是它的香氣,含笑之香非常濃盛,並且清明悠遠,鄰居家如果有一棵含笑開花,香氣能飄越幾裏之遠,它不像桂花香那樣含蓄,也不如夜來香那樣跋扈,有點接近玉蘭花之香,瀟灑中還保有風度,維持著一絲自許的傲慢。含笑雖然十分平民化,香味卻是帶著貴氣。
含笑最動人的還不是香氣,而是名字,一般的花名隻是一個代號,比較好的則有一點形容,像七裏香、夜來香、百合、夜曇都算是好的。但很少有花的名字像含笑,是有動作的,所謂含笑,是似笑非笑,是想笑未笑,是含羞帶笑,是嘴角才牽動的無聲的笑。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見含笑開了,我從院子跑進屋裏,見到人就說:“含笑開了,含笑開了!”說著說著,感覺那名字真好,讓自己的嘴也禁不住帶著笑,又仿佛含笑花真是因為笑而開出米白色沒有一絲雜質的花來。
第一位把這種毫不起眼的小白花取名為“含笑”的人,是值得欽佩的,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花裏看見了笑意,或者自己心裏飽含喜悅,否則不可能取名為含笑。
含笑花不僅有象征意義,也能貼切說出花的特質,含笑花和別的花不同,它是含苞時最香,花瓣一張開,香氣就散走了。而且含笑的花期很長,一旦開花,從春天到秋天都不時在開,讓人感覺到它一整年都非常喜悅,可惜含笑的顏色沒有別的花多彩,隻能算含蓄地在笑著罷了。
知道了含笑種種,使我們知道含笑花固然平常,卻有它不凡的氣質和特性。
但我也知道,“含笑”雖是至美的名字,這種小白花如果不以含笑為名,它的氣質也不會改變,它哪裏在乎我們怎麼叫它呢?它隻是自在自然地生長,並開花,讓它的香遠揚而已。
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物都與含笑花一樣,有各自的麵目,外在的感受並不會影響它們,它們也從來不為自己辯解或說明,因為它們的生命本身就是最好的說明,不需要任何語言。反過來說,當我們麵對沒有語言,沉默的世界時,我們能感受到什麼呢?
在日本極有影響力的白隱禪師,他曾設計過一則公案,就是“隻手之聲”,讓學禪的人參一隻手有什麼聲音。後來,“隻手之聲”成為日本禪法重要的公案,他們最愛參的問題是:“兩掌相拍有聲,如何是隻手之聲?”或者參:“隻手無聲,且聽這無聲的妙音。”
我們翻看日本禪者參“隻手之聲”的公案,有一些真能得到啟發,例如:老師問:“你已聞隻手之聲,將作何事?”學生答:“除雜草,擦地板,師若倦了,為師按摩。”老師問:“隻手的精神如何存在?”學生答:“上拄三十三天之頂,下抵金輪那落之底,充滿一切。”老師問:“隻手之聲已聞,如何是隻手之用?”學生答:“火爐裏燒火,鐵鍋裏燒水,硯台裏磨墨,香爐裏插香。”老師問:“如何是十五日以前的隻手,十五日以後的隻手,正當十五日的隻手?”學生伸出右手說:“此是十五日以前的隻手。”伸出左手說:“此是十五日以後的隻手。”兩手合起來說:“此是正當十五日的隻手。”老師問:“你既聞隻手之聲,且讓我亦聞。”
學生一言不發,伸手打老師一巴掌。
一隻手能聽到什麼聲音呢?在一般人可能是大的迷惑,但禪師不僅聽見隻手之聲,在最廣大的眼界裏從一隻手竟能看見華嚴境界的四法界(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有禪師伸出一隻手說:“見手是手,是事法界。見手不是手,是理法界。見手不是手,而見手又是手,是理事無礙法界。一隻手忽而成了天地,成了山川草木森羅萬象,而森羅萬象不出這隻手,是事事無礙法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