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思想的性質(它們的形式價值)發自於內,思想的方向及內容則來自於外,所以,在任何特定時間,我們所想的東西乃兩個根本不同因素的結果。因此,思想對象對心靈的關係,隻是琴撥對七弦琴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不同的人看到同一東西時產生不同思想的緣故。
(九)
一般人的智慧如何的微不足道和有限,人類意識如何的不清醒,這可以從下述事實中看出來:盡管人生短促,盡管我們的生存不安定,盡管各方麵有無數難題加在我們身上,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不斷地從事哲學思想,大多數人都活在夢幻中。人類的夢幻與動物的夢沒有多大不同,惟一不同的地方是人類能夠早在幾年以前做準備而已。如果說人類曾感到形而上學的需要,那也是各種宗教中少數人預先注意到的,人類有了這些宗教,不管是什麼宗教,都夠了。
我們幾乎可以認為,大部分思想都是無意中產生的。通常,我們得到某一結論時,並沒有清楚地想過導致這個結論的前提。從下述事實看,這是早已明顯的:有時候,發生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的結果我們無法預料,更不能估計它對自己的影響如何,可是,卻對我們的整個心情產生明顯的影響,會把心情從愉快轉為憂愁或憂愁轉為愉快,這種情形隻能是無意識思想的結果。在下述事實中這一點更為明顯:我已熟悉某~理論或實際問題的現實資料,我不再思想它,可是,往往幾天以後,這問題的答案會自動出現於心中。可是,產生這答案的活動,對我來說,仍然是一件不可解之事,正如計算器不可解一樣。這裏所發生的,仍然是無意識思想。——我們幾乎可以大膽地作一心理學的假設,把意識範圍內的思想當作發生於大腦表麵的思想,而把無意識思想當做發生於大腦內部的思想。
隻要我們想一想生命的單調以及由此而起的枯燥乏味,如果不是因為不斷增進知識和見識,如果不是因為一方麵由於經驗,另方麵由於生活中不同階段遭遇的變化,而對一切事物獲得更進一步和更清楚的了解,那麼,在經過相當時間以後,便會感到無法忍受的厭煩。這樣,盡管我們的心理能力衰退,然而,“每天都有新東西產生”這句話仍然有效,並給予生命一種不斷更新的魅力,這裏,同一的東西,繼續表現為新而不同的東西。
(十)
如果我們對某種事物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那麼,對這種事物所產生的新觀點,自然會采取一種防衛性和消極性的態度。因為,這像敵人攻入自己原先封閉的一套信念中,需要我們重新努力並表示以前的努力沒有用了。因此,凡是使我們免於錯誤的真理便好比藥物,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而且,良藥和真理隻在事後發揮效力,吸收的時候並不發生效力。
這樣,我們便看到個人固執自己的錯誤,其實整個人類比這更壞。他們一旦有了某種看法,即使幾百年的經驗和教訓也難得改變它。因此,世上便有普遍而始終被人相信的錯誤,我們每天都看到這種錯誤,簡直數不清。現在我把這些錯誤列一個表。
1.自殺是一種怯懦行為。
2.不相信別人的人,本身就是不誠實的。
3.價值和天才是真正謙遜的。
4.毫無見識的人是很不快樂的。
5.哲學思維可以學到,但哲學則無法學到(實際上剛剛相反)。
6.寫好的悲劇比寫好的喜劇容易。
7.懂得一點點哲學,使人離開上帝,可是,精研哲學則使人回到上帝。
8.知識即是權力。到底怎麼樣?一個人可能富有知識卻根本沒有替他帶來權力,相反的,另一個人可能有無上權威卻幾乎沒有知識。
人們一再地犯著這些錯誤,根本不對它們加以仔細的思考,隻因為人們第一次碰到它們時發現它們非常堂皇響亮。
(十一)
智慧是內涵的量度,不是外延的量度。這就是為什麼有時候一個人在這方麵確能敵過萬人而一千個愚人比不上一個聰明人的緣故。
世界上充滿了智慧平庸的可憐人,他們所缺乏的是兩種密切相關的才能:判斷和產生自己觀念的能力。但是,不缺乏這種能力的人,很難想像缺乏這種能力的情形,所以,不容易了解他們生活的悲哀。但是,這種缺乏卻一方麵解釋了那些蒙騙同時代人使他們把自己當做真正文學家的胡說八道者的貧乏,另方麵也解釋了出現於這種人當中那些真正有才者的命運。從某種程度上看,所有真正的思想和藝術都是想把大才智放在少數人身上,所以,這種想法未能常常成功,那是不足為奇的事情。因為一個能夠使人獲得樂趣的作家,往往需要在自己思想方式和讀者思想方式之間有某種和諧一致性,這種和諧一致性愈完美,樂趣也愈大。所以,隻有偉大人物才能欣賞另一偉大人物。由於同樣的緣故,壞的或平庸的作家會引起有思想者的厭惡和心理劇變,甚至與大多數人談話也會產生同樣結果——因為他在談話的每一階段都會發現不適當和不一致。
(十二)
植物的生命隻是生存,因此,它們生活的樂趣是純粹和絕對主觀的、呆鈍的滿足。動物則不同,動物有知識,可是,動物的知識仍然隻限於滿足自身動機欲望的範圍內,亦即限於自身最直接的刺激範圍內。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也完全滿足於單純生存的緣故,也是為什麼單純生存是以其整個生活滿足的緣故。所以,盡管它們不在思想,隻呆呆地望著,然而,它們可以幾個小時完全不動而不會感到不滿或不能忍受。隻有最聰明的動物如狗和猿猴才需要活動,因此,也會感到厭煩,這就是為什麼它們喜歡玩耍的緣故,也是為什麼它們喜歡兩眼注視路過者的緣故,從這方麵說,它們和那些喜歡從窗子裏看人的人,屬於同一類。
隻有人類才擁有知識——即認識其他東西,所謂認識其他東西與單純的自我意識是相反的——隻有人類的知識才達到高層次,同時,由於推理能力的出現,人的知識能力達到了可以從事思想的程度。由於這種情形的結果——除了簡單的生存以外,人的生活還可以為上述那種知識所滿足,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自身以外存在於別人和其他事物中的第二種生存。不過,人類的知識也大部分限於滿足自身欲望動機的範圍內,隻是這種動機包括那些不太直接的動機在內,當我們整個地看這種知識時,便被稱為“實用知識”。另一方麵,通常,除了由好奇心和需要娛樂消遣而產生者以外,人類並沒有比較自由的即沒有目的性的知識,然而,即使隻在這種程度以內,每個人卻都有這種知識。同時,當動機時,人的生活大多是單純的生存,人有時候不斷閑逛常常參加那些隻是聚在一起而沒有任何交談充其量隻稱作交談的社交活動,這種現象充分的證明了上述事實。的確,大多數人——甚至他們內心還沒有自覺到——把下述情形當作自己行為的最高指導原則,即在生活過程中花費最少的思想,因為,對他們而言,從事思想是困難而麻煩的。因此,思想多少,隻看他們從事的事務需要多少而定,也看他們的娛樂消遣需要多少而定,可是,兩者都要加以適當的安排,使其得以最少的思想而應付解決。
隻有在智力多過為生活所需的限度時,才以知識本身為目的。如果在某個人身上,智力放棄其自然的天職——即認識事物之間的關係而為意誌服務——以便完全從事客觀的活動,那麼,這便是一個相當反常的現象。可是,藝術、詩歌和哲學正是起於這個反常現象,所以,藝術、詩歌和哲學產生於原先並非為這目的而存在的官能。因為,從根本上看,智力是一種辛勤工作的工人,他的主人意誌使他一天到晚忙於工作。但是,如果這個被驅使的奴隸,偶然在工作之餘,自動做些自己的工作,完全出於主動,除工作本身之外,也沒有其他目的,隻是為了使自己滿足和快樂——那麼,這就是真正的藝術品,推到極致,便是天才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