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殺人的弓箭、盲目、背附翅膀,這是丘比特的特征。翅膀象征戀愛的善變無常,但這裏的“無常”,通常隻有在欲望滿足後,引起幻滅感覺的同時才表現出來。
戀愛的激情是以一種迷妄為基礎,使人誤以為本來隻對種族有價值的事也有利於個人。但這種幻想,在種族的目的達成後,隨即消失無蹤。個體一旦被種族之靈遺棄後,回複到原來的貧弱和受諸多限製的狀態,回顧過去,才知道費了偌大氣力、經過長期勇猛努力的代價,除了性的滿足外,竟無任何收獲!而且,和預期相反的,個體並不比從前幸福。於是對此不免感到驚愕,並且省悟原來是受了種族意誌的欺騙。所以,王子遺棄王妃一點也不足為怪。如果佩脫拉克的熱情曾得到滿足,他的詩歌也該像產卵後的母鳥一樣,聲音戛然而止,沉寂無聞了。
(四)
戀愛的結婚是為種族的利益,而不是為個人。當然,這情形當事者並無所知,還誤以為是追求自己的幸福。不過,由於它真正的目的在於他們可能產生的新個體上,因此當事者知道與否,並無關緊要。他們由這目的而結合,爾後再盡可能努力取得步調的和諧。但激情的本質是本能的迷惘,由此而結合的夫婦,其他方麵有許多相異之處,前述的迷惘一旦消失,相異的素質便昭然出現。所以戀愛結婚,通常結局都是不幸的。西班牙有一句諺語說:“戀愛結婚的人,必定生活於悲哀中。”因為婚姻本來就是維持種族的特別安排,隻要達成生殖的目的,造化便不再惦念嬰兒的雙親是否“永浴愛河”,或隻有一日之歡了。——由雙方家長安排、以實利為目的的所謂“便利婚姻”,反而往往比愛情的結合幸福些,因為此種婚約,能顧慮到種種因素條件,不管這些條件何其繁多,至少它很具體而實在,不會自然消失。並且,它總以結婚當事人的幸福為著眼。當然,它對後代子孫是不利的。但從另一角度來看,若麵臨婚姻抉擇的男人,隻著眼金錢而不願自己情熱的滿足,這是為個體而生存,並非為種族,此種表現是違反真理、違背“自然”原則的。所以,易於引起他人的輕蔑。反之,為了愛情,不顧父母的勸告而毅然結婚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值得讚揚的。因為當她父母以自私的利己心作忠告時,她卻抉擇了最重要的原則,並且遵循了造化的精神(應該說是種族的精神)。——照以上所述來看,當結婚時,似乎是魚與熊掌無法得兼,一定得犧牲個體或種族兩者中的一方。是的,事實的確如此,因為愛情和現實的顧慮能夠攜手並進是一種罕有的幸運。同時,大多數人在智慧、道德及肉體上,都有瑕疵,結婚時無法對愛情進行選擇,往往是從各種外在的顧慮而決定,或在偶然的狀況下結合。話說回來,便利的婚姻,也可以在講究實利之餘,兼顧到某種程度的愛情,這就是所謂和種族的守護神取得妥協。
眾所周知,幸福的婚姻並不多,因為結婚的本質,其目的並不為現任的當事者,而是為未出世的兒女著想。但性愛若附加上“性向一致”的友情——雖然不多見——也可締結真正白首偕老的夫妻,這是從完全不同的根源所產生的感情,雙力以最柔和的心情,互相慰藉。然而它的發生幾乎都在性愛獲得滿足而消失之後,才表現出來。性愛的發生,是男女以未來的第二代為主體在肉體、智慧、道德方麵取得互相彌補和幸福的婚姻則更加上精神特性的調和。
(五)
那麼,為什麼戀愛中男人竟會為心愛女性的秋波所眩惑,以致甘願完全放棄自己,不惜為她做任何奉獻犧牲呢?無他,這是因為她身上有著不可磨滅的部分,以致其他的一切都無足輕重了。人們對於某一個特定的女性都有著活潑熱烈的欲望——不,幾近瘋狂的欲望,就是證明。我們存在的核心是難以打破的,而且這也正是這種本質核心永存於種族中的直接保證。如果認為本質的存在是芝麻小事,或加以輕視,那就大錯特錯了。這種錯誤的產生,是因為人們這樣想。所謂種族的持續,雖和我們相類似,但卻不是任何方麵都與我們相同的,而且它又是生存於我們所不能知的未來。這種念頭,實源於對外部的認識,隻見種族的外貌,而未考慮到內在本質。實則內在本質才是人類意識核心的根底,而且此意識更具直接性,又是不受個體化原理拘束的物自體,存在於各色各樣的個體中——不論並存或續存,其內在本質俱皆相同。這是切實渴望生存和永續的求生意誌。即使個體死亡,它仍得以保存。話雖如此,但人類的生活並不比現在的狀態為佳,因為生命就是不斷的苦惱和死亡。然而如何才能讓個體從痛苦的世界解脫呢?隻有否定意誌一途。由意誌的否定,使個體的意誌脫離種族的枝幹,而停止其生存。然而,其後將是什麼樣的情景呢?彼時的個體意誌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這些問題隻有任人解說了,因為我們還找不出足以證明它的概念和事實。佛教把生存意誌的否定,稱之為“涅槃”,這也是人類一切認識力永遠不能達到的境地。
現在,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熙熙攘攘的世界就會發現人們大都是為煩惱、痛苦、貧窮所困擾,再不就是充滿無窮盡的欲求。為了防止各色各樣的煩惱,雖然每人都盡了全力,但他們除了隻能保持這苦惱的個體的短暫生存外,再不容有其他的奢想了。然而,在這紛亂的人生中,我們仍看見情侶們悄悄交換互相思慕的眼光——不過,他們的眼神,為何總顯得那麼隱秘、那麼猥瑣、那麼偷偷摸摸?這是因為他們原是叛徒,他們故意使所有即將結束的痛苦和辛勞繼續延續下去。他們仍沿襲著祖先的做法,又揭開了另一場人生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