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國是詩的國度。既是生產詩的國度,亦是消費詩的國度。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皆需以詩調和之。
二○一
無酒不成席——今人之謂也。
無詩不成宴——古人之謂也。
二○二
畫家與詩人是合二為一的,這是中國畫的根本特征。因此,研究中國畫必是和文學聯係在一起的。
關鍵是“為一”的“一”——人。
扭著了這一點,才是捉牢了要害,其他都是末節。
二○三
當人們說:“這幅畫真有意境!”這時候他所麵對的這幅畫中並沒有一樣被稱為“意境”的東西存在。換言之,“意境”並不在畫中。
但是,人們的這一判斷,並不會因此而成為假的判斷,因為他確實“看”到了。嚴格地說是通過“看”,獲得了。不是從畫裏“看”到的,而是借著“看”感受到的、領悟到的——畫麵形象引發了他的心緒,經過認知加工,然後獲得。所以,“意境”不是畫家的,而是觀者自己的。
二○四
“無形”是不可見、不可聽、不可摸、不可嗅,亦即在感官感知之外,“在”是又確實存在。這種存在,是落在心靈中的。
感官感知的是實在之物,如“小橋”、“流水”、“人家”,而“小橋流水人家”,或“古道西風瘦馬”,則是感官之外的東西。在詩文(文字藝術,詩是借著文字的藝術)中是意思,這個意思不在“小橋”、“流水”、“人家”,而是在“小橋流水人家”之間。亦即“小橋”、“流水”、“人家”三者之間產生的關聯中。
“小橋”、“流水”、“人家”可見,其關聯(關係)則不可見,不僅不可見,且隨人而生,因人而異。因此,人獲得了可以介入、參與其中的可能。這種可能不是人的強行切入,而是本身就預留著的。
因著人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關係,故,沒有定解。但是,這通常是就讀者、觀者而言的,對作者來說,就不然了。能否在實物之間構成關係,並且這種關係是有指向性、引導性的,就成為檢視作者創作高下的準則了。這種指向性、引導性,是通過技巧來表達來實現的。所以有技之至者達乎道。道,是路,是通向某處的途徑,且隻是途徑,不是目的地。當然,離開了途徑,也就無法抵達目的地。
二○五
“空山不逢人,心靜自太古”。詩好寫,畫難形。
空山,於畫當滿畫。因為無人為伴時,忙的是眼睛;有人結伴時,忙的常是口舌。所以,結伴而行,往往一路下來,似無所見。
細節,總是在心靜時才會發現。心越靜,所見便越多。
二○六
中國畫理論中,最有趣味的是:願意談論畫麵上無形而在的東西。神、韻、氣、意……都是這種借形而居、依形而生,本身無形,卻實實在場的東西。
二○七
時間,就是這“無形而在”的典型。將時間納於其中的藝術樣式,總帶著強烈的神秘感。從這一意義上說,神性是濃鬱的時間性的體現。
二○八
神,作為關係,在畫論中,固然以顧愷之為代表。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繪畫自身發展的必然,也是由顧愷之非凡的繪畫功力所決定的。顧愷之把神歸集在“阿睹”,正是因為眼睛集中了全身行為的關注。肢體的動作發生,必須在視覺的導引下完成。但是,視覺本身並不與任何實物發生接觸,也正是因為不發生直接接觸的官能,才能集中反映肢體與對象的全部行為關係。
肢體之形,須得呈現動作之於對象的特定關聯,形,才是整體的、協調的、自然的、合乎常理的。這便是以形寫神的根本所指。
因此,畫眼睛的時候,所要關注的不是眼睛本身的現狀,而是眼睛所關注的對象:這便是眼神所在。以眼神為核心,統攝肢體行為,是畫家創作的秘訣。神的無形,藉著眼睛的有形而得以顯現,成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