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0日淩晨5時,火車漸漸駛入河內附近的嘉林車站。這已是我第二次來到這裏,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在昏黃的燈影中我來到這個小小的車站。那次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在河內附近的北寧和中部的順化滯留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初次來到這個在國人眼中熟悉而又神秘的國度,那種朦朧複雜的印象至今仍揮之不去——北寧三月溫涼的氣候,順化四月密集的陽光,明黃色的典雅建築,影影綽綽的皇室遺跡,濃得化不開的咖啡,長滿石菖蒲的絕美香江,還有永遠無法適應的飲食習慣和令人無法捉摸的人情交往。然而這次重遊故地,已沒有了那種新鮮的興奮之感,在北寧住了一個星期左右,我無比地思念家鄉。

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如果失去了旅途中的驚奇,還有繼續前行的意義麼?很多時候,我們為了獲得一種新奇的知識而出行,然而我們可能永遠也不能真正了解一個未知之地,就像出行的目的地很多而家鄉隻有一個那樣,我們無法把不可知的所在都變成家鄉,變成我們所熟識的知識。旅途中的新奇正是我們所期盼的,我們預設了一種能夠將自身從熟識之物中暫時擺脫出來的感覺,這些感覺是情理之外和意料之中的矛盾結合。旅途見聞是經過預知的不可預知感,是經過安排的未知。正如這次河內之旅那樣,讓我感到如此倦怠的,不是我已了解這個陌生之地,而是它正在脫離我預期的範圍。旅途正是在這種可知和未知、熟悉和新奇的辯證法中前行,有所得知已在意料之中,有所失去也不在意料之外。

米蘭·昆德拉有個很有意思的看法,說曆史的旅程不是黑暗,而是迷霧。“在黑暗中人什麼也看不見,他是盲目的,他聽天由命,他沒有自由。在迷霧中,他是自由的,但這是霧中人的自由:他看清前麵的五十米,他能夠清楚地辨明對話者的臉,他能夠為路旁大樹的美而歡欣鼓舞,他甚至還可以觀察近處發生之事,作出反應”。霧中人是旅行者的絕妙比喻,他在霧中前行,周圍並非一覽無遺,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他能夠看清近處的風景和發生之事,卻無法看透這片包圍著自己的迷霧。霧中風景向他呈現的是朦朧而非確定的美,它的美半藏在顯著和隱晦之間,卻帶著一種說不盡的誘惑力和韻味。旅行因此並非全然受確定性的法則所主導,朦朧感不但是追尋陌生知識的基本動機,其實也是旅行的永恒狀態——我們能看清近處,卻無法知曉全局。

人無法擺脫被迷霧包圍的命運,但所幸我們仍可領略霧中的風景。

2013年5月記於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