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夜談(1 / 2)

富明阿放下心事,恢複了滿洲軍漢本色,他久駐東北,自然酒量極大,也極愛飲,蘇北曲酒一杯接著一杯,很快就玉山傾頹。

張華軒由著下人們將富明阿扶走,看著滿桌狼藉,向著沈葆楨笑道:“止剩下咱們兩人,不如換過席麵,重新再飲如何?”

適才三人飲酒時,張華軒拚命灌富明阿的酒沈葆楨如何不知?現在見他弄鬼,沈葆楨微微一笑,向著張華軒道:“這到不必,下官也委實不能再飲了。”

張華軒哈哈一笑,向著沈葆楨道:“振嶽兄翰林風liu,哪似咱們這般粗魯,倒教振嶽兄見笑了。既然振嶽兄不耐此處狼藉,不如到府中後園,清風明月飲茶解酒,如何?”

他語帶試探,一兜一轉之間,又與對方換過了稱呼,開始直稱表字。

如是換了一般腐儒,勢必不能欣賞張華軒這樣的表現,在沈葆楨看來,對方卻是豁達直爽,不覺心生好感。

當下答應下來,兩人一起出門,這天也是作怪,剛剛還是狂風突起,現在卻又是明月如洗,天空中無數清輝灑落下來,將諾大的張宅照映的通透分明。

兩人一邊說些官場笑話兒,一邊把臂而行,向著張府花園而去。

當時淮安鹽商巨富者多,經營宅院花園也極用心,張府花園雖然不似揚州何園那麼規模宏大,卻也是假山成片,峰巒疊嶂,小橋流水梅蘭竹菊齊齊列備,值此明月如洗,微風徐徐之際,兩個不是知已的知已把臂而行,原本的敷衍與防備卻也是漸漸都懈怠下來。

“玄著兄,你不及弱冠便以《拾遺》一書名動公卿,而後出巨資,練淮軍,樣樣頂尖兒出色,我雖癡長你幾年,卻是愧不及也。”

兩人在一處竹林前停頓下來,恰好又有一亭,於是幾個長隨掌燭,兩人安然就坐,沈葆楨一屁股坐定,卻是對張華軒大發豔羨之詞。

張華軒滿臉安靜,卻是與剛剛的故作豪爽和粗俗時不同,沈葆楨一語既了,看向張華軒神情時,卻是發覺對方雙目炯炯,一雙眸子卻是看向遠方,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良久之後,卻聽張華軒笑道:“振嶽兄青年翰林,文采風liu,見識不同凡俗,而特別是少年時有一問,卻是讓弟佩服之至!”

他的話裏雖然有幾分客氣套話,其實哪裏敢小看眼前這瘦弱矮小的青年禦史?少年中舉,青年翰林,自幼便聞名天下,而後京華翰林,風liu儒雅,文才備而後行政治,先做江南道禦史,爾後知府,按察,至福建船政,馬尾一戰的中國南洋海軍的根基,便是此人一手打造!李鴻章是他同年,曾國藩對他極其欣賞,左宗棠曾經為了他三顧茅廬,這樣的人,中西兼備,操守,學問,胸襟,哪一條不比他一個後世的小小官員強過百倍?在沈葆楨麵前,張華軒說不上是自慚形穢,卻也絲毫沒有穿越客的那種優越感。

張華軒一席話說完,沈葆楨便知其意,當下笑而擺手,道:“少年懵懂,不值得玄著一提啊。”

原來沈葆楨少年時在林則徐身邊讀書,因林則徐與魏源等人的熏陶,所以自小便知西學洋務一事,因一日向林則徐發問:“當今舅舅和魏源先生都倡導西學,以圖國強民富。開礦、辦廠必能富民,鑄炮、造艦亦可強國。然而朝堂之上,因循守舊之人居多,有誰支持興辦洋務?何況開辦洋務花費巨大,如今白銀外流,官員中飽私囊,朝廷已是入不敷出,銀從何來?”

這一番話,正是當時中國開創洋務運動的最大難處,所以林則徐也瞠目不能答,而後曾國藩與張之洞李鴻章等人的洋務亦是陷入泥淖,甚至沈葆楨自己的福州船廠,亦是不能真正振作,中法海戰,十數年心血一朝盡喪,也是擺脫不了財政緊張,官員因循守舊不思振作的既定怪圈,費盡心血最終卻一無所得!

沈葆楨少年時便有此見識,而且為人多智圓融,又是正經的翰林出身,還有舅父林文忠公這一麵大旗,難得的是對西學並不排斥,對洋務運動也不純以船堅炮利為成功的目標,而能看到辦廠開礦富民這一目標,確實是難得的人才,張華軒今日如此,確實有將此人收為幕府的意思。

當今一方諸侯如此看重自己,沈葆楨卻是感慨道:“十餘年一晃而過,洋人越來越多,器械越來越精,卻偏有朱沅之輩腐儒遍及朝堂,因循守舊之輩不但未少反見增多,奈何,奈何!”

張華軒這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見自己之初是那種做派,這個沈葆楨確實是中國士大夫階層裏最優秀的代表之一,他對張華軒的舉措極為讚同,而偏偏自己被賦予了監察張華軒的職責,為朱沅那樣的腐儒張目,而在朱沅身後,無疑有著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最少現在的沈葆楨是無力抵抗,也不能公開抵抗的。這種壓抑的心理與官員的操守使得他不能公然支持張華軒,而對當今天下的局麵,此人未必沒有一種絕望之感。

“振嶽兄,吾輩大丈夫豈能如婦人女子一般做無用之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