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姨搬進小四合院住時,暑假剛剛開始。從此,我們幾個毛頭小孩不再頂著烈日滿世界瘋玩。我們有了大本營——水姨租的那間西廂房。

水姨看上去跟房東家凶巴巴的芬芬姐差不多年紀,隻是水姨似乎特別喜歡孩子。她教我們猜謎下棋,拚七巧板解九連環,我們常把水姨家鬧得天翻地覆,可她從不嫌煩。我們的感覺,水姨跟那些蠻不講理的“大人”不同,她是我們的大朋友。

水姨喜歡唱戲,有時會冷不丁哼出一句“滿腹的委屈向誰訴?”(越劇《碧玉簪》唱詞)我不明白,開開心心的一個水姨,會有什麼委屈?後來知道了,水姨原先是越劇演員,十二歲學藝,十來年的舞台生涯,正開始走紅,劇團承擔國家(三年自然災害)困難解散,她“下崗”了。水姨的丈夫鬆根叔叔是卡車司機,難得回家一次。說來好笑,我們那時候總希望鬆根叔叔少來快走。

水姨並不隻一味陪我們玩,她對我們的學習也管得很嚴。水姨規定上午必須趁早風涼做作業,午睡後才是玩的時候,至於講故事猜謎語,那是晚上乘涼時的節目。我們這些小孩從不服管,但在水姨麵前,卻隻有乖乖服從的份兒。

水姨沒正式上過學,後來讀過幾年“速成”,她十分羨慕我們趕上了好時代。她還說,她喜歡唱戲,最愛的卻是讀書。她常常嗟歎,一個人最苦惱的莫過於沒書可讀閑得發慌。

那年我十二歲,有幾本書了,但大多是連環畫,不對水姨胃口。我很想為水姨找一些“大人書”來。

一天下午,打芬芬姐門外走過,無意之間發現窗口內桌子上有一本《紅樓夢》。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紅樓夢》為何物,但聽水姨說起過,很神往的口氣。我很想向芬芬姐借,可我了解芬芬姐的脾氣。在門外站了老半天,我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我趴在窗口一伸手,夠著了。

水姨見到《紅樓夢》,果真喜歡得不行。待我說明了來曆,水姨頓時沉下臉來,命我立即送還。我不肯。這有什麼?芬芬姐每天一早出門上班,不到下午四點不回家。待會兒時間差不多了,我自然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書歸原處。況且,這書閑放在那兒,不是白浪費了?

就在這時,芬芬姐居然一反常態提早回來了。這可急壞了我。正緊張著,隻聽那邊一聲驚叫:“媽也,我的書呢!”水姨蒼白著臉,趕緊拿著書過去道歉。我聽見水姨在說,“沒經同意,實在對不起……”可沒容她說完,芬芬姐大罵起來。芬芬姐大約料事如神,後來竟罵水姨是什麼教唆犯,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淨教小癟三偷雞摸狗……

我按捺不住了,衝出去要為水姨辯白,卻讓轉回來的水姨堅決攔回西廂房。水姨哽咽著,“別生芬芬姐的氣,都怪水姨不好……”

我知道錯全在我,我一定要向芬芬姐講個明白。我還暗下決心,無論如何要借一部《紅樓夢》,不,是許多許多的書,為水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