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全校性活動。坐在掛著“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橫幅的大禮堂裏,我們跟著擴音喇叭唱:
天上布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恨。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心酸淚掛在胸……
歌還沒唱完,大會開始。上來一位貧下中農訴苦申冤。他講得十分投入,說到心酸處,涕淚橫流,我的同桌爛番薯忍不住偷偷地笑,被一位巡視老師看到,吃了個栗子拷。
農民大伯訴苦完了,上來一位瘦小的女孩。她高我一級,和我表舅同班,所以我知道她姓艾。也許大家都和我一樣好奇,剛剛還亂糟糟的會場突然鴉雀無聲,靜等著艾會訴什麼樣的苦。
艾把一隻小壇子放在講台上,一言不發地就那樣站著,足足有分把鍾。台下的我們更奇怪了,麵麵相覷,竊竊私語。艾的班主任張老師正坐在台下的第一排,顯然是沉不住氣了,站起身來用手比畫著說著什麼,可艾卻低著頭,看都不看老師一眼。突然,她像是下了決心似的甩了甩短發,深吸一口氣,仿佛是憋足了氣般急促地說:“同學們,我今天要揭發我們家的反革命分子!”
台下一片嘩然。
張老師又站了起來,轉身揮著手:“大家安靜,安靜!”
艾伸手從那個壇子裏抓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皺著眉說:“同學們,你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一件血衣,是一個雙手沾滿革命者鮮血的反革命被槍斃後的血衣。前幾天,我們家那個反革命分子拿出這個來,妄圖利用這個來挑動我對我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的仇恨,以達到他們的複辟陰謀……”
原來,她爸爸是中統特務,解放後被鎮壓,她母親一直“珍藏”著那件血衣……
那幾年台灣的蔣介石天天叫囂反攻大陸,報紙上不時有敵對分子企圖遙相呼應的消息,沒想到,我們身邊居然也有這樣的事。
艾還在台上講述著,聲淚俱下。我卻不由得走了神。我十分佩服她的勇氣,心下暗忖,要是換作我我會怎樣?我會有勇氣揭發嗎?我想,充其量也不過是不接受也不揭發……
大會結束了,一向熱鬧的校園異乎尋常地沉靜。我們學校是一所民辦中學,大部分學生都是所謂的“非無產階級”出身,艾的揭發觸動了許多人的心。
一年後,艾畢業了,報名去了鄉下,正式與家庭決裂。
學校組織我們為學長送行,別人家親屬很多,父母兄妹一大堆,唯有艾孤孤一人。可她的表情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淒楚,相反,我從她的臉上讀出了一種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