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的你,是這樣簡明,就象你的一隻小手,

光滑、平坦、小巧、圓滾、透明,

你有月亮的線條,蘋果似的豐姿,

裸體的你,是如此瘦弱,象赤裸的麥子,

裸體的你,蔚藍深沉,象古巴的夜空。

美發似攀緣覆蓋,鮮花象繁星點點,

裸體的你龐大偉岸,發出黃色光芒,

就象夏日中金色的教堂。

她把寫有詩歌的紙頭搓揉了幾下,重新“埋葬”在圍裙兜之中,並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也就是說,聶魯達先生,郵遞員看到我的女兒赤身裸體了。”

此時,詩人為自己曾信仰辨證唯物主義關於宇宙的學說而感到十分悲哀,因為他現在急需上帝的仁慈。沮喪的詩人試著做了解釋,顯然還沒有達到查爾斯·蘭頓說服死者仍不算死屍的本事。

“我可以說,羅莎夫人,從詩歌中不一定能推斷什麼事實。”

寡婦擺出大為不敬的神情審視著詩人:

“我養育了她十七年,肚子裏懷了她九個月,這首詩沒騙人,唐·巴勃羅,我的小姑娘光著身子時,恰恰就是這首詩中說的這副樣子。”

“我的上帝,”詩人懇求道。別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請求您,”女人說道,“命令那個您給了他靈感、並且您很信任的、名叫馬裏奧·赫梅內斯的家夥、小郵差、抄襲者,從今天起永遠不許見我女兒。並且告訴他,如果他不這樣辦的話,我本人,會親自把他的雙眼挖掉,就象那個不要臉的叫米蓋爾·斯特羅格夫的小郵差所遭受的命運一樣。”

雖然寡婦已走出了房間,她留下的“粒子”仍活躍在空氣中間,詩人說了句“再見”,戴上了騎士帽,拍了拍幕簾,郵遞員就在後麵躲藏著。

“馬裏奧·赫梅內斯,”詩人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著他,“你麵色蒼白,象隻麵口袋。”

年輕人跟著他來到平台上,詩人在那兒深吸幾口海風。

“唐·巴勃羅,如果從外表看我是蒼白的,從內心看我簡直是青紫了。”

“形容詞不能把你從岡薩雷斯遺孀滾熱的鐵烙鐵下救出來,(十八世紀西班牙和歐洲某些信仰基督教國家組成的宗教組織,嚴酷地用刑法懲罰異教徒,譯者),我簡直就象看到你拄著一根白色拐杖在分理信件,身邊一條黑狗,兩隻眼窩空空的,活象乞丐的存錢罐。”

“如果不能見到她,要雙眼睛來做啥?”?

“夥計,即使您再絕望,在這個家裏,我允許您努力去進行詩歌創作,可是,別跟我唱小調。這位岡薩雷斯夫人,也許不去實現她的威脅,但她一旦這樣做了,那可恰恰如俗話所說得那樣,她會把你的一生變得象狼嘴一樣黑暗。”

“她如果傷害我,她就要進監獄。”

詩人在年輕人背後,象在舞台上一樣,走出一個半圓形,帶著伊阿戈(莎士比亞悲劇奧瑟羅中人物,譯者)貼著奧瑟羅耳朵出壞主意時的神情,對馬裏奧說道:

“僅個把小時,他們就會將她無條件釋放,她會辯解說她這樣做出於自身防衛。她會斥責你用‘白刃武器’侵犯了她的寶貝兒的貞潔,一個輕鬆的如小曲一樣的比喻象鋒利的匕首、象尖利的狗牙、象穿破處女膜一樣撕人心裂。您的那些詩歌,伴著您那極其豐富的口水,會在未婚妻的乳頭上留下痕跡,而因為比這要輕得多的罪名,就曾把弗朗索瓦·維傭(法國中世紀詩人,譯者)吊在一棵樹上,脖子上的鮮血象盛開的玫瑰噴射而出。”

馬裏奧感到他的眼睛濕潤潤的,連發出的聲音也是潮乎乎的:

“即使那個女人用剃刀刮我的骨頭,我也在所不惜。”

“真遺憾,沒有三重唱的吉它手給你伴奏這支小曲兒,吐—嚕—嚕—嚕”

“我痛心的是不能看到她,”郵遞員神色凝重,“她那櫻桃般的雙唇,她那深邃而又憂鬱的雙眼,就象漆黑的夜晚,不能嗅到她發出的那溫暖的氣息!”

“用老太婆的話來說,比‘溫暖’要熱得多,那可是火焰般的灼熱。”

“她的母親為什麼要趕走我,而我是想跟她結婚的。”

“依羅莎夫人之見,你除了指甲上的汙垢,沒有任何其它富餘的東西。”

“可是我年輕而且健康,我的雙肺比手風琴音摺的能量還要大。”

“可是你隻是用它來為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歎息,現在你發出的氣喘病一樣的聲音,就象一隻幽靈之船的氣笛聲。”

“哈!就憑我這肺活量,可以吹動一條護衛艦,一直開到澳大利亞。”

“孩子,如果你繼續為岡薩雷斯小姐而折磨自己,不出一個月,你連吹滅自己生日蛋糕上小蠟燭的氣力都沒有了。”

“好吧,那我該怎麼辦?”馬裏奧大聲叫道。

“第一,請你不要對我大聲喊叫,因為我不聾。”

“對不起,唐·巴勃羅。”

聶魯達挽起他的胳膊,給他指指路。

“第二,回到你的家中,睡個午覺,你的眼窩深陷,比湯盤還要深凹。”

“我已經一個星期沒合眼了,漁民們叫我‘貓頭鷹’。”

“而再過一個星期,人們就會把你放進被親切地稱為‘棺材’的木頭盒子裏,馬裏奧·赫梅內斯,這次談話簡直比一輛貨運火車還要長,再見!”

他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口,他果斷地把大門打開,當馬裏奧被一個輕微的動作推到路上時,他的整個麵龐直至下巴,都變得象石頭一樣嚴肅。

“詩人、同誌,”他以堅定的語氣說道:“您讓我卷入了這場糾紛,您要幫我從這裏解脫出來,您把自己的書送給了我,您教會我使用語言,用在給郵票蓋戳以外更多一些的事情上,由於您的過錯我戀愛了。”

“不對!先生,贈你兩本書是一回事,準許你抄襲詩歌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此外,你把我寫給瑪蒂爾德的詩贈給了她。”

“詩歌不屬於創作者,而屬於使用者。”

“我很喜歡如此民主的語言,但是我們可不要把民主引向極端,來討論家庭中誰是父親。”

郵遞員怦然動情,他打開自己的郵袋,從裏麵抽出一瓶詩人最喜歡的酒。詩人掩飾不住地發出富有同情色彩的溫柔的微笑。他們走到客廳裏,他拿起電話機,撥動了電話號碼。

“是羅莎·岡薩雷斯夫人嗎?巴勃羅·聶魯達再和您講幾句話。”

盡管馬裏奧很想通過電話聽筒聽到對方回答,可是聲音隻能讓詩人那飽受折磨的耳膜聽清。

“即使是耶穌帶著他的十二個聖徒來,郵遞員馬裏奧·赫梅內斯也休想走進這個家。”

聶魯達撫摸著自己的耳膜,目光望著空中,象是在巡視著什麼。

“唐·巴勃羅,您怎麼了?”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現在我才體會到拳擊手在第一個回合就被擊倒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