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反映人民反抗統治者的題材對中國讀者而言是非常熟悉的,用可讀性來衡量這部作品,它似乎也比不上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是就這樣一個近乎傳統的題材,斯氏卻在寫作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在這種題材的故事中,不是用轟轟烈烈的鬥爭來描寫人民的鬥爭,也極少有正麵的軍事衝突和突出的個人英雄,有的僅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婦女、神父、郵差、修鞋匠、剃頭匠,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各自的優勢和特長,使統治者顯得既無奈又無能。請重讀這一小節,當上尉弗洛雷斯麵對在司令部門口要和他們理論一番的人群時,他的部下問他:
“‘您在想什麼?上尉’軍曹問道。
‘這場戰爭有很多條戰線。’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神父,想從他的麵部表情來察看他的激烈程度。他寧願麵對一場陣線分明的戰爭,一場能夠確切地知道應當怎樣對付每次進攻的戰爭。軍曹做出一副輕篾的表情。
“這些老娘兒們的‘嘰嘰喳喳’也算是‘進攻’嗎?”
就是這些生動的章節和發生在每個小人物身上的故事,有如一幅幅各不相同的圖畫,把它們拚接在一起,繪製了一幅完整、有趣、耐人尋味的畫卷,這就是全體民眾作為集體主人公拚接成的一幅人民戰爭的畫卷。可以說沒有突出的個人英雄,沒有明顯的個人作為全書的主人公,萊昂城的全體民眾就是主人公。除了在情節鋪設上有新穎之處,作者在寫作,特別在語言文字的駕馭方麵,顯示出大家風範。美國文學評論家認為,作者用詩歌一般精煉、豐富而生動的語言,用寫實和文學誇張相結合的手法,寫出了最樸實的人民的大智大勇。書中把人物的大量的內心世界的描寫和對外部環境的描寫結合,把個人的私密和民族大業的描寫相結合,戰爭和遭受壓迫的痛苦和鬥爭勝利帶來的幸福的描述更是貫穿全書。至於作為文學家,從發表作品開始就顯露出的睿智幽默的寫作,始終不丟棄的“嘲諷”的寫作的手法和具體的令人忍俊不禁的例子,在全書中更是俯拾即是。
於1985年發表的小說《聶魯達的郵遞員》,是作者在寫作生涯中成熟的重要標誌,也是作者在這條道路上成功的裏程碑。小說的主要的情節是這樣的:青年漁民馬裏奧偶然得到一份郵遞員的差事,但是用戶隻有一位:在黑島擁有一套別墅的著名詩人聶魯達。於是馬裏奧和這唯一的用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馬裏奧雖然隻讀過幾年的書,但他是一塊可以雕琢的樸玉。在詩人的啟發下,他癡迷般地熱愛上了詩歌,他費盡心機向詩人討教,寧肯放棄豐厚的小費。詩人用通俗的比喻,極其幽默的語言給予了他詩歌的啟蒙,他對高雅的詩歌漸漸領悟。在聶魯達愛情詩歌的熏陶下,馬裏奧以充滿詩意的純情愛上了在小酒館工作的美麗姑娘比阿特麗斯,他用聶魯達的愛情詩歌頻頻向姑娘獻殷勤,贏得了姑娘的芳心。正當青年人對未來充滿憧憬之時,婚事遭到姑娘母親的強烈反對,因為小夥子“除了腳趾上的腳氣一無所有”。馬裏奧求助於聶魯達,詩人用聰明的“比喻”和這位丈母娘“諺語”的大炮展開了一場舌戰,幾經好事多磨,有情人終成眷屬。詩人聶魯達親自參加了婚禮。大選勝利後,聶魯達受命赴法國擔任駐法大使。一天,馬裏奧平生第一次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這是詩人寄自法國,還有一隻小錄音機。詩人想念家鄉,他請求馬裏奧為他錄下家鄉黑島的風聲、鳥鳴、大浪濤濤和自家的清脆的風鈴聲……忠誠於友誼的馬裏奧盡心盡力為詩人做了這一切,並連同自已的習作詩歌一並寄給了詩人。1971年,聶魯達獲諾貝爾文學獎,馬裏奧和他的親人鄉親們一道收聽了聶魯達領獎時發表的演說。
1973年智利右派份子發動軍事政變。已回國居住在黑島的聶魯達遭到敵人的控製和迫害。馬裏奧冒著生命危險。繞道海邊來到聶魯達的家中,在詩人的病床前,把其他國家發來的聲援詩人的電報背給他聽。詩人什麼也沒回答,他執意請求馬裏奧攙扶著他向朝向大海的窗口走去,他要再看看太陽,再看看大海……聶魯達逝世後,馬裏奧遭到了軍政府的逮捕。若幹年後,馬裏奧發表的詩歌獲獎,詩壇上又增添了一名年輕的詩人。
小說和電影相繼問世後,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作者的故事有很多虛構的成分,可以說是通過文學的手段創作了一個美麗的故事,但在不同場合,人們禁不住還是要問,聶魯達的郵遞員在哪兒?他現在是詩人嗎?他和比阿特麗絲生活得如何?善良的人們多麼希望作家筆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現實啊。
作者的聰明之處正是在於在現實的基礎上想象這美好的一切,巧妙地運用文學的方式表達了作者和全體智利人民對聶魯達的熱愛。安赫爾•拉瑪曾經說過,拉丁美洲最好的文學作品是中篇小說,因為它是講述一個完整故事的最好方式,《佩德羅•巴拉莫》、《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尉》、及斯氏的《什麼也沒發生》、《郵遞員》都是很好的範例。斯氏的這部作品問世後,除了被改編成電影,還被改編成話劇、電視劇、就連改編成的廣播劇,在歐洲的幾個國家也受到好評,小說更是一版再版,並被譯成25種文字。
在斯氏的作品中詞彙不僅僅是溝通的符號,作者賦予了詞彙超出字麵的很多含義。在《郵遞員》這部小說中,作者除在策劃情節方麵機敏過人,成功的另一因素就是作者用精心選擇的珍珠般的詞彙串聯全書,這也是很多院校選擇這部小說作教材的原因。在書中,無論是通過馬裏奧和聶魯達的對話、馬裏奧用朗誦詩歌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戀人、聶魯達和馬裏奧未來丈母娘的舌戰,都可以領教作者用形象化的語言表達複雜的思維和概念的匠心獨具,對斯氏在作品中的語言,要像馬裏奧“指教”他的丈母娘那樣,才能有所領會。當她宣讀詩人從巴黎寄來的信時,馬裏奧對她說:“您讀得太快了……詞彙必須一個一個地去咂摸滋味"。所以有人稱,斯氏的作品使用的是魔幻語言,對於魔幻語言,反複咂摸滋味會越來越有味道。《郵遞員》一書中,把聶魯達的許多詩句,或者說,聶魯達式的許多詩句巧妙地被作者按情節需要穿插在書中,加上作者在語言上的文采,兩者結合起到了相得益彰的作用。在小說《叛亂》及其它作品中作者也是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或借主人公之口,或由於情節需要直接引用,或加上作者的意思修改引用,不但使文章增色不少,也足以看出斯卡爾梅達對先人聶魯達一貫的無比熱愛的態度。在智利記者的一次采訪中,斯氏坦白地承認,早在少年時代他就學會了這手,他曾用聶魯達現成的詩句討好女孩,而對方並不知道他是在背誦別人的詩篇。斯氏對詩人和詩歌特別情有獨鍾(比如《詩人的婚禮》中的主人公也是詩人,但他不是《聶魯達的郵遞員》中的詩人)。斯氏認為,詩歌能使世界沸騰,詩歌是使人們理解世界的魅力的最好的方式。在《郵遞員》中,作者用詩歌使兩個對立的、意味著兩個極點(高雅詩歌、民間諺語;知識分子、人民群眾;主流、非主流社會;窮人、富人等等)的世界不但有了聯係,而且還將延續和發展下去,即詩人的藝術家的世界和郵遞員的卑微的世界在現實生活中確實在延續著。在現當代作家隨著時代的發展,發明了無數幾乎令人眩暈的寫作手法時,斯氏始終沒有丟棄很多所謂傳統的寫作手段,在很多人對此幾乎不屑一顧時,他卻把傳統中的很多優秀的東西發揮到了極致的地步。例如,在《郵遞員》中作者借馬裏奧和聶魯達的對話,對詩歌中常常使用的“比喻”,做了極好的銓釋,而精彩的比喻在他的其它作品中也比比皆是,在短篇故事“相好”中,男主人公把他捧在手裏的姑娘的腳比作“一小塊陽光”,就是很好的例子。總之,在作者的筆下,詞彙成了他講故事的得心應手的工具,詞彙是橋梁,通過它,可以包容心靈間分離的距離,語言是媒介,它使有形的物質世界和無形的精神世界結合在一起。
在《叛亂》和《郵遞員》中,除了生動和形象化的語言,另一極其重要和顯而易見的就是幽默和大量的嘲諷。生活中的作者本身就是一個很幽默的人,他不但喜歡嘲諷別人,也喜歡自嘲,他的“禿頂”總是他自嘲的“道具”。而在這兩本書中,他用嘲諷的手段無情地打擊敵人,也用同樣的手段,善意地嘲弄他所熱愛的主人公們。作者坦言:“‘嘲諷’是我的文學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東西,無論是嘲諷他人還是自嘲,它使故事中的一些提法、話語、情節能夠保持在和讀者形成一種共謀關係的狀態,‘嘲諷’也避免了作者主觀、武斷、強加於人的口氣。”他還真誠地告訴我們:“作為作家,很好地使用這一文學手法,它是我追求的理想,也是我喜歡采用的一種手段,通過它,我們極力從‘壓力’中得到解脫”。斯氏文學創作對這一手段的運用,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有充分的展示,事例生動形象,可以說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總之,《郵遞員》是作者巧妙地安排了動人的情節,把詩歌、柔情和嘲諷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創作了一個有深厚生活基礎的美麗故事。電影放映後,在意大利的街頭出現了這樣的年輕人,他們的體恤衫上寫有電影中主人公的一句話:“詩歌屬於使用它的人而不屬於創作它的人”。這種武斷和有失公正的態度不正是作者借讀者之口表達了他本人的文學立場嗎?
作家本人認為,他從事寫作,是出於想寫些什麼的衝動,他自認為他並沒有以故事來教育他人的目的,他又酷愛想象,以高超的想象自娛和娛人。他筆下的對象經常是小人物、邊緣人物,學生、冒險家、日常生活中的弱者,也不乏大千世界的“小英雄”,他們就生活在大街小巷裏、在沙灘上、在競技場上,和我們呼吸同樣的空氣,和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欲。作家用他們的語言描繪他們,同時加上作者的藝術的聯想,於是我們在欣賞這些作品時,往往需要在他語言描述的導引下,去想象一幅幅畫麵。特別是他筆下的有些主人公在夢幻中、醉酒態、昏迷時,作家大膽地使用充滿詩意.缺少理性的聯想,更確切地說,體現了魔幻現實主義寫作手法的聯想,用語言成就了紛亂複雜的形象,有時讓人不知所雲。但是它的好處在於產生了自然、生靈活現的效果,完成了溝通的目的。作者認為,這也是講述生活中高度緊張狀態的“秘密武器”。每當讀到他的這些章節時,都令人不禁聯想到他和上一代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難分難解的淵源。
美國出版的一本關於拉美現代文學作家辭典中,在智利的條目下隻提及三個作家,即何塞·多諾索、伊薩貝爾·阿連德和斯卡爾梅達。有人認為,他是繼魯爾福、加爾西亞•馬爾克斯、奧內迪和科塔薩爾之後拉丁美洲最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家。從最近這些年來他頻繁地出現在北美、歐洲和拉美文壇上的現象可以看出,目前他是拉美國家文壇上最搶眼的作家之一。我個人認為,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量優秀作家集中湧現形成的“爆炸文學”逐漸衰退後,由於這一代作家的強大實力,對後來的作家來說,仍然不失為一股強大的挑戰勢力,因此,很多“爆炸文學”後的作家,雖然他們才華橫溢,仍然不可挽救地在上一代作家傑出“技藝”的風浪中翻船沉沒,而斯卡爾梅達,憑借自己的力量,他的寫作主題、不循規蹈矩的選材、他筆下的人物、他對“魔幻現實主義”巧妙的發展和使用,特別是因他的作品而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的語言,使他在眾多“爆炸後文學”沉船覆沒的作家中不但是位幸存的,而且是位名副其實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