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對朔說了這事後,弟弟則無所謂地說:
"因為那是小說呀,你就這麼說好了。"
話雖如此,可朔的那些朋友好像都不是對父親的小說抱有興趣的人,而明本人的朋友們也是如此。
上了中學後,明參加了學校裏的誌願者社團,為那些身有殘疾的小學生服務。這是因為自己想更多、更好地了解真木的狀態,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意識到了班級裏隻有自己一人了解殘疾兒的情況。
在社團有活動那一天,明對正在做晚飯的母親說起已和自己成為朋友的那些愉快的小學生。對於明認為有趣的事情,母親總是從內心裏覺得有趣。有時候,這種話題會一直延續到餐桌上。
有一天,明和母親開心地說起了這一切,而父親則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她們的談話。上了床以後,明突然感到擔心,那個小學生或許會在父親的小說中,被迫說那些對於自己來說並非"自己的話",做那些並非"自己的事"……
於是明跳下床來,衝到樓上父親的書房叫喊道:
"我朋友的事,絕對不可以寫出來!"
6
然而,遠離了父親(也遠離了母親)後,在這"森林之家"剛開始生活,明就意識到,朔已經將父親的做法和話語作為習慣而或多或少地接受了下來。自己也在某種程度上……
不出所料,朔取來一本插著或黃色或籃色或紅色的紙條的書,以及一幅顯得格外陳舊的圖畫紙。
"和媽媽相比,爸爸可就算沒什麼繪畫才能了。不過,就國民學校①三年級學生而言,這幅畫可確實是非常棒!"朔興衝衝地說道,
"聽說,老師曾因為'這算是什麼《世界之畫》呀?'而毆打了爸爸。爸爸在這本書裏寫著這一段呢。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過於笨拙,才讓老師那麼生氣的吧。
"看上去,還是可以明白畫的就是這個峽穀和森林。河流自東往西流經峽穀。從南岸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描繪的是沿河道路旁成排的農舍。還有北側的森林。在樹叢中時隱時現、往山頂蜿蜒而去的山道。再從那條山道一直延續下去,在森林東北部的高處,有一個猶如島嶼般的小小村落……
"不過,到這裏為止,卻也隻占了豎著使用的畫紙下部的三分之一。從那裏再往上看,便塗抹著天藍色(比明喜歡的那種天藍色要淡了許多)。好像蠟筆裏混雜著砂子類硬質顆粒,在那一大片天藍色中,拉著傷痕一般的白色線條。然後,就是坐在雲彩上麵的巨大女人,以及隻有其體形十分之一大小的男人。女人垂掛著長長的黑發,而男人則結著丁髷②。
"據說,那女人就是第一個來到這片森林,創建了這個村子的人,是個體形非常龐大的女人……因此,銘助也就這麼小了。"朔對明解說著,"銘助活躍的時期,這一帶沿河而下的地方,是築城而據的藩府的領地,這個藩府則是統治著這個國家的幕府下設的若幹藩中的一個。不過,大家都已經開始感覺到,幕府的做法是沒有前途的。美國的軍艦來到了日本,要強迫幕府取消'鎖國'政策。
"就在這個過程之中,一些藩雖然小,卻也開始探索新的道路,並因此而需要經費。然而,向藩府交納稅金的隻有農民。因此,也就發生了'逃散'事件。而且,銘助'暫且'解決了這個危機。
"盡管如此,整個國家當時已經大亂了,所以,這個地方也不可能成為例外。'逃散'之後又過了一些年頭,就爆發了'暴動'。銘助被推舉出來,對武裝起來的農民進行指導。然後,就廢除掉了新設立的租稅。不過呀,暴動結束以後,隻有銘助一人被藩府抓了起來。
"銘助的母親便到城裏的牢房去探監,當時銘助正在生病。於是,母親就對病中的銘助說道:'不要怕,我會再生一個你的!'……"
"據說,爸爸還是小孩子時,曾在森林裏迷路並因此而發了燒,當時,奶奶就曾對爸爸說過這話。"明說道,"這是一個習慣,用銘助母親的話語來鼓勵膽小的孩子。"
"'世界之畫'所要描繪的是日本列島……包括朝鮮半島、台灣和樺太③的一半……從那裏將'太陽旗'插遍整個世界……在當時,這才是正確答案。
"爸爸卻畫了峽穀和森林裏的傳說,讓老師大發雷霆。"
7
這星期的周末,"三人組"以柯樹的樹洞為目標,向山上的森林進發。"三人組"身著秋末的服裝,唯有睡在樹洞前帳篷裏的管理人鼯叔叔還是穿著夏季登山的裝束。
奶奶的畫麵上描繪著樹葉轉紅的森林。如果乘坐"做夢人"的時間裝置,前往那個季節的峽穀,身著這樣的裝束或許會覺得寒冷。這就是時常把"安全"掛在心上的明的想法。
從製定暑假期間在山裏小住的計劃時開始,明就考慮到森林裏溫差變化較大而帶來的麻煩,用直接送到家裏來的郵寄方式,送來了"三人組"各自的短外套和帶有襞褶的上衣。
柯樹的樹洞裏冷森森的,"三人組"穿著外服直接躺了下來。熄滅煤油燈時,朔已經不再拘謹,很有男孩子氣勢地爽快握住了真木的手。在另一側,明剛一伸過手去,從真木短外套的口袋裏便傳出了紙包的聲響。
8
剛一到達那裏,明他們便發現了銘助。從明那裏望過去,銘助正站在岩鼻①右側、從後麵林子裏凸出來的那株枝葉茂盛的樟樹下麵。
散亂的頭發向下披散,穿著似乎很結實的、明覺得有點兒像女式短大衣的皮質外套。下身則是與奶奶修剪庭院草坪時穿用的紮腿勞動褲相似的大褲衩。一直垂掛到肩頭的長發,用帶有藍色圓點的方巾束了起來……
然後,是那條紅褐色脊背的狗,它將前爪踏在岩鼻邊緣隆起來的土堆上。
銘助和狗都在俯視著峽穀裏那條河的下遊。
在東京小住期間,每逢下雨天,奶奶就會一麵用彩色鉛筆描繪著風景,一麵對大家說起養育了父親的那個村子裏的逸事,還告訴大家,畫的體例由於像在高空盤旋的老鷹或鳶的眼睛看到的景物一般,因此就叫作鳥瞰圖。像這樣從森林的斜坡上突出來的岩石,就叫作岩鼻……
乘坐"做夢人"時間裝置來到這裏的"三人組",以真木為領頭,處於略後偏右位置的是朔,再往後一步靠左側位置的則是明。在森林和岩鼻交界處那株高大的石榴樹下,三人的裝束和在柯樹的樹洞裏睡覺時一般無二……
當意識到銘助和狗就在岩鼻上時,明差點兒就叫出聲來。朔大概也是如此(沉著鎮靜的真木另作他論)。
好不容易壓住了叫聲,可那條狗還是轉動起了紅褐色的三角形耳朵。不過,無論銘助還是那條狗,都沒有回過頭來看上一眼,"三人組"因而得以慢慢適應身處此地的狀態。
就在此時,銘助頭頂上方的樟樹枝上出現一個猶如黑猿一般的身體。他俯身低頭對銘助耳語了一陣,緊接著便敏捷地改變方向,消失在了枝葉間。
真木因感到有趣而在臉上顯現出笑意,並回身向明看去。朔也眾緊張中回過神來,他小聲說道:
"是'不下樹之人'呀!"
捕捉到這小小的聲音後,那條狗隨即衝了過來,又在離真木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
真木穿的是父親的半舊短外套,這時他從短外套口袋裏掏出紙包,將其中一片臘肉扔了過去。那條狗絲毫沒有躲閃,吃掉了落在爪邊的臘肉。
"'臘肉'!"
第一次見到這條狗的明和朔同時發出了壓抑著的驚叫。
轉向這邊的銘助向真木舉起了一隻手。真木再度扔出一片臘肉後,還以同樣的問候。
盡管如此,銘助並沒有立即走近真木他們身邊。他站立在原處,緊閉著似乎有著堅強意誌的寬闊嘴唇,用濃眉下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注視著正在吞食臘肉的狗。
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將刀插進紮在皮衣上的布帶裏,呈現出大人般的神態。明對其感到由衷的感佩。此時,朔分開雙腿,用力踏在原地,準備守護真木。
9
回到"森林之家"後,朔這樣說道:
"通過奶奶敘說的故事以及爸爸寫下的書,我們事先就知道了銘助的情況,還知道自己來到了他們的時代。
"可是,銘助那一方呀,由於不可思議的'三人組'突然出現在眼前,一定大吃了一驚吧。可盡管如此,他還是從我們的裝束上,看出我們來自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