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順著落地窗一直走啊走,沒看到杜可,卻在落地窗前看到一個人的背影。
蔣與榕轉過身,嘴角似乎勾了一勾,笑意溫和。他的眼神毫不掩飾,隻是直直地盯著宋愛兒瞧。
宋愛兒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蔣先生?”
蔣與榕就地而坐,拍了拍地板:“過來坐。”
宋愛兒沒說什麼,隻是鎮靜地過去挨著他坐下。蔣與榕手裏似乎有一隻微型控製器,他隻按了控製器上的某個按鈕,“嘩”的一聲,宋愛兒抬頭望去。通層的頭頂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靜謐的夜空,視野開闊如同露天。
“這裏的夜空不好看,星星都被遮沒了。”蔣與榕開口,不知是對她說,還是說給自己聽。宋愛兒聽得心裏笑了,想看星星別上這兒呀,上內蒙古的大草原去,躺在馬背上數著數著就能睡著。或者上山清水秀的地方買下一座山,建個別院納涼看星。中產家庭移民去了加拿大,還能在facebook上曬幾張夜飲啤酒漫數星的照片,何況是他這樣的身家。
蔣與榕像是聽見她心底的聲音似的,笑了笑,不緊不慢地把話說完:“我在巴厘島時和你說漏過一句,我從前是當兵的。跑過不少邊境地區,最喜歡去的就是無人區。無人區是一個什麼概念,你這樣的小姑娘,大概是連聽也沒聽過的。大片的荒原,看不見盡頭的沙土,白天和黑夜在那裏沒有區別,一樣的寂靜,一樣的危險。無人區裏很難找到食物,生死由天命。不過,那兒有不少國寶級的保護動物。它們從你頭頂飛過,從你眼前奔過,甚至在你睡覺的時候出現在不遠的地方踱來踱去。那是隻屬於禽獸的樂園。”
宋愛兒漸漸鬆懈了,又問他:“蔣先生,那地方難活命吧?”
蔣與榕在她麵前似乎從沒什麼架子,隻是點了點頭:“去那一趟,半條命都交待上了,可是不後悔。”頓了頓,“那樣的夜空,這世上再上哪兒找去?”
宋愛兒不甚在意地想,可這和我又有什麼相幹呢?
蔣與榕見她到底年輕,臉上的神情真是絲毫沒掩飾住,便忽然轉了話鋒:“依你看,北京城和無人區,哪一個更凶險?”
宋愛兒仔細地斟酌了一番:“無人區。”頓了頓,仿佛羞赧般地一笑,“北京城再凶險,也吃不了人呀。”
蔣與榕點點頭,又搖頭,眉目間的神情溫煦。他的時間寶貴,進賬的數額是以分鍾為單位來計算的。宋愛兒清楚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投下力氣來討好小姑娘,便識相地聽他說下去。誰知蔣與榕卻沒有打算進一步闡釋。
宋愛兒不敢出聲,屏息等待。
而蔣與榕的頭轉向了正對著外界的一扇玻璃,星光落在他的眉毛和鼻梁上,仿佛細小的塵埃悠悠轉轉著。對著這樣一個樣貌很剛正氣質卻儒雅溫和的男人,宋愛兒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當年的蔣與榕是不是也以一樣的氣質吸引了王邈的姐姐?
她聽杜可說過,王家人的長相都很不錯。
想什麼來什麼,蔣與榕在一片安靜中忽然出聲:“你和王邈認識多久了?”
宋愛兒提著的一顆心,因著這一句話,終於重重地落下——她放心了。
蔣與榕對她的示好,她從來沒往男女關係上想過。如果說一開始還有那麼點忐忑,巴厘島之行後,這忐忑也漸漸消於無形。既然不是看上了自己,平白無故對一個小姑娘花上這樣多的心力,再想下去就是步步驚心。
她低了一會兒頭,抬起時倒是很鎮定:“蔣先生是王邈的姐夫。”
蔣與榕笑了笑:“我看王邈對你很不一般。”
“您真看錯了,我在他眼裏不是什麼玩意兒。”宋愛兒這句話是真誠地發自內心。
她甚至想,蔣與榕要是能親眼看一看他把自己往跑車下趕的那副嘴臉,就什麼都明白了。蔣與榕沒接她的話,神色中並不甚在意,頓了頓,站起身。他挺拔的身影映在窗外的萬家燈火中,是從過軍的人才有的冷峻堅毅。
宋愛兒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隻聽那個聲音平平淡淡地響起:“這頂層以後就是你的了。地方大,隻怕打掃起來不容易。”
她覺得像在夢中,不敢輕易接話。過了好一會兒,宋愛兒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杜可姐知道嗎?”
杜可什麼都不知道。這是蔣與榕和她之間兩個人的秘密。
宋愛兒也跟著站在了他的身旁,俯瞰腳底的萬千繁華。她覺得自己很鎮定,至少在這個巨大的財富麵前沒有失了分寸,沒有露怯,沒有小家子氣的驚辱。
她的腦子一直在靜靜地轉著,從4S店的店長轉到欺負過她的員工再轉到杜可,甚至想起了頭一回見麵坐在車裏的蔣與榕。轉來轉去,唯獨沒轉到王邈身上。
最後,宋愛兒聽見自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從前送外賣時來過這裏。”頓了頓,“是站在樓底下,那時新樓還沒建。送外賣的人是不準進樓的,我在樓下等她們拿。”
蔣與榕說:“事情辦成了,這棟樓就都是你的了。”
這回,她沒接他的話。
“蔣先生,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蔣與榕又說:“你這麼年輕,一輩子是很長的事。不是一直想學畫畫嗎,被人冒名頂替了名額,很難過吧?”
宋愛兒沒想到他會知道那件事,飛快地抬起眼。
蔣與榕卻是引誘一般地緩緩出聲:“去法國念藝術,三年五年,回來後不會有人記得你。”
宋愛兒終於問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蔣先生,你憑什麼賭王邈會一直留著我,記掛我?他身邊的女孩兒不少,缺不了哪個。”
蔣與榕轉回頭看她,眼眸深深,像是打著機鋒一般。
“你將來會知道的。”
蔣與榕說得沒錯,頂層地方大,打掃是真的不容易。
宋愛兒平白得到了天上掉下的一塊餡餅,想要吃時才發現壓根下不了嘴。她不了解行情,也沒有相關的交易經驗。蔣與榕說把頂層送給她,她還不知道上哪兒弄到所有的手續。宋愛兒還是得租房住,裝出和從前一樣困窘的模樣,等王邈主動找她。
可是王邈總不上鉤,宋愛兒坐不住了。咬咬牙,她想,自己得去爭取一把。
王邈在台球室見到宋愛兒時,一點兒也沒覺得吃驚。地下台球室在別墅的底層,隻開了一盞小燈,燈罩上綴著一圈密密麻麻的鑽石,明亮的光線從鑽石的縫隙間探出,又隱隱約約地投落在台球桌上。宋愛兒給他們端飲料時抬頭看了一眼鑽石燈罩,有點挪不開眼。她喜歡這樣俗氣又璀璨的東西,這是世上赤裸裸的炫耀,一點兒也不必含蓄。
在宋愛兒漫不經心地數著燈罩上的鑽石時,王邈也在拿眼時不時瞥她。
巴厘島逛了一圈回來時他曬黑了,可她的肌膚還像雪似的,白得耀眼。她穿短短的背心,緊身熱褲,露出纖細的胳膊和長腿,站在那一群陪他們玩的女孩中間,有一種天真的稚氣。仿佛她就是個沒什麼心機的小姑娘,眨巴著眼就樂了。
有個人覺得渴了,要喝點東西。宋愛兒忙給那人開了瓶酒,湊過去,俯下身要倒。
王邈玩不下去了,把台球杆隨手撂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插入兩人中間。那人是個新來的,還不識趣,見宋愛兒笑眯眯的模樣,仿佛甜心一般,於是搭訕:“喲,這個妹妹長得真不錯。”
王邈轉頭就對著宋愛兒黑臉:“你來湊什麼熱鬧啊?”
那口氣七分不耐煩,三分惱怒,不知不耐煩的是什麼,惱怒的又是什麼。這話一出,周圍的女孩兒都像人精似的,立刻就明白了兩人的關係。邊上打球的幾個公子哥兒也回過味來,敢情是老相識啊。
宋愛兒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了這份上,隻得拿一拿喬:“王少,你也渴了呀?”
王邈沒接她的話,隻是靜靜地站著,胸口起伏了一會兒,才不鹹不淡地說:“是渴了。不光渴,還熱得慌。宋愛兒,你陪我消消火去。”說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住她細細的手臂,就往台球室外走。
宋愛兒不願真的惹怒他,隻好跟著他一起出去。
上了一樓就是別墅的地麵,後院的露天泳池很大。泳池中的水定期更換十分清澈。夜風甘甜,吹得銀藍的水麵像是一把剪子裁開錦緞般泛開波紋點點。所有人都在台球室裏鬧呢,所以四周一下子清靜得有些嚇人。
王邈一直大力扯著她到了遊泳池邊才立定。
宋愛兒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牙沒喊出疼,耳邊就傳來這位大爺的訓斥聲:“在巴厘島那會兒不是盤算著要做落地導遊嗎?”說著嗤笑一聲,“你可真行,宋愛兒。幾天不見就成了台球桌邊的陪酒妹。”
宋愛兒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陪的可不就是你們這幫紈絝子弟嘛。你在這兒陰陽怪氣,把這樣的事看作男盜女娼,怎麼就不想想台球桌邊站的還有你王邈呢。可是這話不能明白地說,宋愛兒是知道他脾氣的。她要是真這麼說了,他也許能就地生吃了她。
因此她隻是笑了笑:“落地導遊的錢也不好掙啊。現在這季節,又曬,客人又多,回頭還不落好。陪一晚上的台球桌能掙的不比飛一趟巴厘島少。”
她越是這樣漫不經心,王邈的火氣就越是“噌噌”地往上冒。
宋愛兒想,我可不能真得罪了他。我還想掙一棟樓呢。因此在王邈作出回應之前,她又換上了誠實而卑微的姿態,抬起頭,一雙漂亮的眼委屈地瞧著他:“我沒工作了。我學曆不高,也沒什麼大能耐。原先在4S店好歹也是份正經工作,可那回你把副店長給得罪了,我在那兒裏外不是人,隻能走人。”
王邈聽著心裏不是滋味,冷冷地看她。
宋愛兒又說:“蔣先生和我沒什麼關係。我有一個姐姐叫杜可,你見過的。蔣先生要去巴厘島,需要一位臨時翻譯。杜可知道我會當地語言,所以把這個機會給了我。我掙了不少錢,可是……全花在了行頭上。”
她說了個謊,可是半假摻真,所以王邈找不出理由反駁。他那會兒把她的一切都落在了眼底,穿的鞋子,拎的包包,還有頸上的項鏈,的確需要一大筆錢。
宋愛兒說著,歎了口氣:“都解釋完了,能讓我進去了麼?不陪完最後一桌球,就拿不了薪水。”
她轉身要走,王邈忽然又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宋愛兒心底一振,可是臉上卻裝出吃驚的表情,慢慢地抬起長長的睫毛,露出烏黑的眼珠子。她看著他,仿佛十分疑惑的模樣,隻差問一句“王大少你還有事”?
王邈把她的裝模作樣收在眼底,也不願放手,兩人隻是幹耗著。
宋愛兒半開玩笑地問他:“王邈,要是我沒了工作,你賠我?”
王邈終於鬆開她的手腕,宋愛兒於是頭也不回地“噔噔”往地下台球室去。
王邈隻是在外頭站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寬敞的台球室裏氣氛很尷尬,一幫人眉來眼去,都等著看他的笑話。王邈相信,不用過今晚,朋友圈裏就會互相詢問,那個來陪酒的台球妹是誰啊?
宋愛兒從前露過幾麵,不少人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讓自己的前女友落到陪吃陪玩的地步,沒準會成為旁人的樂子。不過他的前女友一向多得數不清,所以這笑話也不過是個笑話。除了這個,王邈心底仍舊不舒服。
他看著宋愛兒給那群人開酒不舒服,看著她笑吟吟地打斯諾克不舒服,等午夜十二點的指針走到了正位,這不舒服終於到了極限。
王邈把台球杆立在一邊,說:“不早了,你們玩著,我先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