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變本加厲,手上一用勁,漫不經心地收緊她的腰。
宋愛兒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終於出現了瞬間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經從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兒去了,找你也找不著。”美人佯怒時眉眼俱動,宋愛兒終於發現這個景思思好看在哪兒了。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卻很薄,褶子細細的。笑起來倒還看不出,一生氣,那雙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愛兒看著看著,心裏一動,怪不得她總覺得熟悉呢。這個景思思,長了一雙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爺性格不同,蔣與榕對情緒總是能克製得很好。這種克製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們上飛機離開前。其間宋愛兒也曾陪他們一起去過咖啡莊園,看了巴厘島當地人製作的貓屎咖啡,一向愛小動物如命的景思思對貓屎咖啡卻提不起什麼興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人說著話,卻很少表露出態度。
一直做著翻譯偶爾也會默然不語的宋愛兒想的事比他們都多。她在想,憑蔣與榕的財力買下一個咖啡莊園並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時的王邈在宋愛兒眼裏不過是一個脾氣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蔣與榕的腦袋被驢踢了,否則,也隻有一個原因——王邈實在是個繞不去的坎。
飛機起飛的一刻,萬裏晴空,陽光灑落在掌心,躍動著金色的細影。宋愛兒頭倚明窗,掌心張了又握,握了又張。
我在做什麼?她無聲地想著。可是腦子空白一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清晨,宋愛兒忽然發覺自己其實什麼也想不了。她隻能任由那悵惘的情緒充滿了心田。
“也許我隻是想留住陽光。”宋愛兒看著自己的掌心,忽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蒼白,卻又有種莫名其妙的滿足,仿佛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我隻是想試著留住巴厘島的陽光而已。”
她的睫毛很長,卷卷的。發呆時眸子裏好似蘊著水汽,是盈淚於睫的一種姿態。
偶然轉頭的王邈在看到這樣的宋愛兒時,視線忽然就挪不動了。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一向最虛榮又嗜錢如命的女人,也會有這樣悵惘的神情。記憶中的宋愛兒是個很沒心沒肺的女孩兒,他記得那回自己喝得半醉,她坐在酒吧門口時小媳婦似的樣子,有點叫人瞧不起。為了到達一個壓根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低聲下氣到這個份上,王邈甚至覺得可笑。他見過自尊自愛的女孩兒,也見過虛榮貪婪的女孩兒,但像宋愛兒這樣,把自己想要的全寫在臉上,連掩飾也懶得掩飾一下的,還是頭一個。
然而此刻,這張叫人恨得牙癢癢的臉上,忽然寫滿了莫名其妙的難過。而他竟感同身受著,仿佛也跟著入了神。
飛機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宋愛兒才驚覺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
宋愛兒想,其實這個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大概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有人哭,有人笑,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奔走,有人沉淪,欲望不分國界。隻是作為一個國都,所有一切在這裏都會被放大。失意會被放大,艱辛會被放大,甚至那些一不小心錯過的機會,都會成為懊悔的談資。但奇怪得很,很少有人真的怨聲載道。因為實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去計較生活欠過自己什麼。
宋愛兒喜歡這樣的生活,她喜歡日子像翻書似的嘩嘩過得飛快,快到不能回頭去看去想,可一方麵又憂愁著青春流逝得太快。女人的美貌保質期太短,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姑娘,而她又還能好看幾年?
回到出租屋,杜可的電話就打來了。
“回來了?”
“蔣先生沒跟你打招呼,杜可姐?”宋愛兒有點吃驚。
杜可說:“還真沒,他整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一到北京也歇不了幾口氣。”電話裏口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宋愛兒調整了一下情緒:“我們一下飛機就分開了。蔣先生也許正忙呢。”頓了頓,是拆包的聲音,“對了,杜可姐,我給你帶了些巴厘島的東西。”
杜可那頭一下子就笑了:“喲,你還給我帶了特產呀?”
“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討巧。
杜可說:“謝謝了,這份心意我先收著。你改天來店裏坐坐。”
宋愛兒笑吟吟:“你當老板娘當上癮了?”
“我呀,我現在可指望不上他了,我就指望著這法國小餐廳呢。”杜可聊起自己新開的餐廳,卻來了興致。宋愛兒聽得不對勁,發現一陣子沒見,杜可看樣子是真喜歡上了這個副業。那邊話題一轉,對方說:“我這餐廳現在打理得像模像樣的,不少裝修都拆了。”
宋愛兒聽著吃了一驚:“拆了?”因為這餐廳才開業不久,杜可花錢又向來大手大腳,頭一次就砸了不少錢。客人還沒坐熱椅凳呢,東西就全不要了。可那頭聲音懶洋洋的,對於錢不甚在意:“嗯,拆了。拆了重弄。我這邊有一法國大廚,是朋友介紹的。你別說,法國人的想法真多,說話也怪有意思的。”
對方輕描淡寫地揭過,宋愛兒卻隱隱約約地聽出些由頭。可這事不能猜,也輪不著她來猜。於是她也就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夾住手機對那頭笑笑:“好,等我把東西收拾收拾就上你那兒坐坐。”
她給杜可帶了“貓屎咖啡”。杜可早聽說了這種產自印尼的名貴咖啡,可她是很少喝咖啡的人。杜可酗酒,沒有需要熬夜的事,每天兩三點鍾睡下,午後再起床,黑夜承載了這個女人全部的美。因此咖啡對杜可來說並不能提起興趣。
宋愛兒發現對方一直有意無意地問起巴厘島的事,她是聰明人,順著旁敲側擊把該說清的都說了個明白,誰知杜可卻聽得眉頭皺起,“這麼說,在巴厘島你是一個人住?”
“蔣先生一間,我一間,那位……那位王總和他的女朋友共一間。”
“那他……”杜可的神色欲言又止。
宋愛兒想要追問,卻發現對方已斂去了那一點好奇之色。
“杜可姐?”
“沒什麼。”對方笑,笑容裏有些不自然的古怪,手指叩著桌麵,“你再說說這咖啡吧,我剛才走神,聽著怪有意思的。”
她張了張嘴,正要說下去,卻忽然站起身:“蔣先生。”
蔣與榕點頭示意,走到杜可身邊,拉開了那張椅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對麵。雙手十指交叉,十分溫和閑適的神態:“聊什麼呢?”
杜可撇撇嘴:“有的沒的唄。”
三人聊天的氣氛其實很怪。而蔣與榕也隻是開車路過,正好瞥見坐在窗邊聊天的兩人。沒聊幾句,他的電話便接二連三地響起。
杜可催著他:“快去忙你的正經生意吧。”
“生意哪是忙得完的。”雖然這麼說,蔣與榕掛掉了電話,握著手機漫不經心地起身,朝著坐得相當拘謹的宋愛兒點了點頭,“宋小姐,這次巴厘島的旅行還沒向你道謝。”
“哪兒的話,應該的。”
杜可看著蔣與榕走遠的背影,忽然冷笑一聲,扭過頭時望著宋愛兒的眼神卻是莫名的憐憫。宋愛兒沒意識到,隻是由衷地一笑:“蔣先生真是個好人。”
“他?”杜可發了個短促的疑問句。
她點頭:“在巴厘島時也從沒見他為難人。”
杜可聽了,忍不住低下頭彎著腰,整個人趴在桌上又笑了,這次她是被麵前女孩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的。
起初幾天宋愛兒還擔心王邈會打來電話,衝著他在巴厘島的那股膩歪勁。然而王邈卻沒有。宋愛兒忽地就想起了,王邈其實是一個對事業看得挺重的人。雖然在外人麵前,這人總是裝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可是宋愛兒記得他的公寓裏摞得厚厚一遝的文件。
那會兒他對她還是很不錯的,也不怎麼防著她,時常懶懶地倚在床上,一邊處理文件一邊和她說著話。她邀功似的替他按摩腿,地燈開著,幽幽的光透過冰裂紋的瓷罩子照出,落在房間裏,一地的寂靜,一地的曖昧。她推捏按摩時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手法也專業,不一會兒就滿頭是汗。王邈有一條腿受過傷,落下了後遺症,他從沒提過這事,但是宋愛兒看出來了,不聲不響地就常替他按按。
站在鏡子前敷抹著麵膜泥時,宋愛兒忽然就想起了許多事,在和王邈掰了之後,在離開巴厘島之後,在這樣閑來無事的夜裏,那些微小的畫麵一個個地跳出腦海,每一個細節都如同高清電影般被無限地放大又放大。
宋愛兒停住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來不及洗掉手上多餘的麵膜泥,她自己就先拍了自己一巴掌:“這事翻篇了,不許想。”
話剛落音,放在水池子邊的手機忽然就響個不停。
她接起,是杜可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宋愛兒於是走出洗手間,問:“杜可姐,你在哪兒呢?”
聲音還是很模糊,隱隱約約隻聽到“房子”兩字。宋愛兒出了洗手間,立在了窗邊,垂下的窗帳半拉著,是她搬進的第一天挑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白桔梗繡在輕柔的緞料上,風一吹,帳角便無限地撐開,像是盈著一屋子香氣。
宋愛兒站在風口,把話一句句地聽明白了。她很痛快地就答應了,隻問了一句:“地址?”
杜可很簡短地說了一個地址。那地方宋愛兒知道,沒再多問,隻是好言安撫她:“你先看著,我就趕過去。”
杜可說臨時想要看房,一個人看不過癮,拉著宋愛兒來陪。宋愛兒沒提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這茬,也沒提自己住的地方離她說的地點即使開車也得一個多小時。晚上十一點對於杜可這樣的女人來說,好比常人的清晨七點,一切的熱鬧才剛剛開場呢。
杜可說的樓盤在一個寸土寸金的位置,那裏交通發達,四下商貿往來都是精英人士。宋愛兒心想,杜可不住金絲籠,跑那地方湊什麼熱鬧呢。等下了車到那兒一看,哪有什麼樓盤,隻有一棟新建的寫字樓,在一片竹筍似的寫字樓裏最是嶄新漂亮。
宋愛兒站在寫字樓底下,一仰頭,似乎整個世界也跟著倒了倒。其實並沒有那麼誇張,隻是在這樣浮華的夜色裏,萬物迷醉,遠遠近近的明燈都似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影,都要跌進人的眸子裏。
杜可的電話又打了來:“在樓底下傻站著做什麼?”
宋愛兒後退了一步,從那一個個明亮的窗口裏望進去:“杜可姐,你在幾樓呢?”
“頂樓。”
她想,杜可不是蒙她的吧?站在頂樓能看得見寫字樓下蝦米似的人影?
杜可嗤嗤地笑:“上來吧,進門大堂右手邊左拐第二部電梯。隻有那部能上頂樓。”接著又說了一個密碼。宋愛兒這才往寫字樓裏走去。
早幾年杜可也幹過這樣的事,讓她陪自己一起去旗艦店買包包和衣裙,一進店先把不喜歡的東西剔出來,接著一架子一架子地買走衣服。這種喪心病狂的掃貨沒持續多久,杜可自己先膩了。宋愛兒在沒和蔣與榕接觸之前,對這位“蔣先生”的印象很有限,隻知這人思想頑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拋頭露麵。杜可買衣裙,拍名包,滿世界地亂飛,他眼也不眨一下。唯獨杜可想要做點自己的事業,開個店,被一句輕描淡寫的“不合適”就推阻了好幾年。
然而巴厘島之行改變了宋愛兒對蔣與榕的看法。她甚至覺得,庸俗的杜可怎麼配得上那麼斯斯文文的蔣先生呢?宋愛兒看著電梯一層層地往上走,心裏想的全是亂七八糟的事。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宋愛兒才發覺頂樓是個通層。三百六十度的環形玻璃落地窗,讓北京城的繁華夜景盡在腳下。車河裏的點點燈光,變成了米粒大小。世界上的人都成了燈紅酒綠中的一隻隻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