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邂逅天城山(4)(1 / 3)

那頭的江湖握緊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隨時想揮過去的架勢。

路人又勸:“小姑娘火氣不要這麼大,你快把人家車門都踹出坑了,這可是一百來萬的車!”

交警來的時候,看到這一男一女當事人站在馬路旁邊冷冷對峙,誰都沒說話。熱心的路人不是正忙著勸解,就是在議論這兩輛車理賠起來所費多少。

交警一番檢驗,得出結論:車頭車尾的碰撞不礙事,雷克薩斯的尾燈碎了,保時捷車頭擦了點漆,開了單子囑當事人尋保險公司理賠即可。本次事故應該是由保時捷車主擔全責。

這個結論一下來,雷克薩斯兄弟立馬利落地上了車,絕塵而去。獨留保時捷小姐在此地,繼續接受交警的質詢。

江湖回到地處本市老洋房區的自家公寓樓下時,已經過了九點。

當中的過程很窩氣,但又無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駕照開了罰單當眾教育了一通。周圍有很多陌生人圍觀,她本該感到屈辱的,但是當街站著,熱昏昏的頭腦逐漸冷卻下來。她是不該當街自暴自棄的,既然在日本的懸崖邊已經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個徐斯,他的出現總是挾帶傷損著她的利器,無意就會傷她一個催肝裂膽——那萬事絕望的一夜,還有心力交瘁的現在。

江湖停好了車,抱著紙箱子進了電梯上了樓,終於回到家裏。

她扭亮燈,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麵的父親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緊閉著。望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進入那間房間。

江湖隻能把目光調開,環視室內。

母親早逝,家裏裏外的一切都是父親置辦的,一貫的講究簡單和氣派。整套設計精美的紅木家具,黑色皮沙發,都是冷硬的色調。

原來有父女相依為命,江湖並不會覺著家裏又冷又硬。可是如今隻得她一個孑然一身,她往四周一望,隻想,這紅木怎麼冰得像冰棍?黑色的皮沙發又太過墨墨黑了。還好客廳電視櫃上放著好幾隻相架,都是家庭照片和父親創業以來獲得的各種國家級部級省級市級獎狀。這才顯得稍微熱鬧了些。

江湖從父親的紙箱子裏翻出了兩隻相架,放到電視櫃上。

那兩隻相架頭一隻插了全家福照片。照片裏的父母都還年輕,美麗的母親一手挽著包,一手攙著不過三四歲的江湖,父親兩手叉腰,英俊的麵孔滿是睥睨天下的神氣。

他們的身後是“自由馬”在市百一店裏第一個專櫃,還有紅旗的老員工正在他們身後擺放貨品。

另外一張照片是江湖與父親的合影。照片裏還是三四歲的小江湖,她正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著嘴笑眯眯的,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臉頰。

被江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麵孔的父親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笑得開懷。

父親笑起來,總能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望之親切,還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卻沒有遺傳到父親一口漂亮牙齒,所以隻能時常撅嘴。

父親曾經講:“我給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帶幾分男人的豪氣。”

當時江湖向父親扮個鬼臉,摟著父親的脖子笑著說:“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慘了?我將來嫁給誰去?”

父親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間全是寵愛。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卻隻有悲傷排山倒海。

江湖抱著這張同父親的合影,歪倒在沙發上,將身子蜷縮起來。

她又如這些日子以來一樣,做了那個老長的夢。

夢中的自己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窩在父親的懷裏。

夢中的男孩也隻不過才十二歲,被他的媽媽牽著他的手局促地站著。

他仰頭看著她,看著小小的她在俯視他。他沒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親懷裏,說:“哦,你是我家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還是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父親發了火,拍了她的腦門,下手很重,斥:“丫頭片子說什麼混話?要叫高屹哥哥,哥哥成績好,以後做你的小老師。你要跟哥哥好好學習。”

她的腦門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來。邊哭邊用眼角餘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可是一忽兒她猛地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地上很冷,頭頂更冷,有人俯視著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叫她嚷她撒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聲嘶力竭:“你這個騙子!環宇金融要收購利都百貨的消息,是你放給我爸爸的!你還去商業罪案調查科錄口供!”

有人問她:“你要不要聽故事?”

她想,什麼故事?她已經聽過一個故事了,一個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怎麼又有故事了?

可是,不對,她看到麵前的人漠然地俯視著她。

這副麵貌熟悉又陌生,她才明白了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江湖害怕地揪住了自己前襟,她想了起來,原來在這天,在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之前,她還聽了一個故事。

她捂住耳朵,而是他的聲音這麼清晰地傳了進來。

“二十多年前,江旗勝手頭有從北京要來的外彙指標,請我爸爸利用在深圳羅湖地區進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為政府機關從香港進口辦公設備,把手頭的彙率差價清洗成流通差價套利。這是一筆很大的買賣,我爸爸動心了,他們配合的很好,也賺到了錢。但是這麼大的一個逃彙案,怎麼可能被放過?我爸爸被抓了起來,因為他的單位往來憑證有交易的記錄。

“江旗勝變成了證人,出庭指證了我爸爸和他單位的領導。我爸爸被判了死刑。”

江湖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冷涼起來,瑟瑟發抖,眼淚迸流,仍是嘶聲力竭地叫道:“我是個笨蛋!笨蛋!還是我把你推薦給爸爸!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他!”

她隻是不停地哭著,抽泣著,氣都要接不上來,又縮成了七歲大的女孩兒。

也不知是夢裏還是夢外,江湖臉上冰了一片,一摸,觸手都是淚。

她終於醒了過來,在黑暗裏,聽到自己的心髒瘋狂地跳著。

江湖站起來進了衛生間,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麵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她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瑟縮著,受不住冷。

她想了起來,那夢,根本不是夢,是現實。

就在天城山旅社的花園裏,高屹站在她的跟前,同她說出了這些話。然後這些話就變成了她心髒上的刺,時不時就紮得自己鮮血淋漓。

高屹——這麼多個日日月月,她隻要想到他的名字就會心疼得糾起來。

不能想,也不可以想。

江湖盯著鏡子,忽然啞聲問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問好之後,又放了熱水,洗了一把臉,抹幹以後,才想起來,這句話原來是父親說過的。

那是父親在母親罹患腸癌去世後,安慰她的話。

——“女兒,你信不信有神?”

——“媽媽就是神,所以她不會離開你。”

後來父親決定頂著壓力將紅旗總部從四水市遷到交通更為便捷的浦東南部,也曾在家裏一邊吸著香煙,一邊這樣說道。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江湖想的疲倦了,懶懶地回了自己房間。躺上床,閉眼,入睡,昏昏沉沉。

晨昏瞬息,世事浮沉,江湖可以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再爬起來,渾渾噩噩地把日子過下去。

她常常去墓園,坐在父親的碑前,能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