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點都在點子上,和徐斯知道的基本一致。
不過,那時候,他在想,以江湖當下的精神狀態不太適合看這樣的報導。
果然,江湖的肩膀聳動了一下,徐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遞上一張餐巾紙。
江湖回頭一見是他,起立轉頭想走。
這般無禮得太過明顯了。徐斯麵色不由沉了一沉,存心拉開她身邊的椅子款款落坐下來。
江湖麵上青白不接,是發覺了自己的反應過態了。但她沒有立時說話,或者她根本就認為她與他,全然沒有話題,也無進行話題的必要。
徐斯心裏一冷。
江湖的態度江湖的神情,他也能大致猜測她的心理。
恐怕她當昨夜是一出荒誕劇,是她放縱自己墮入深淵的魔幻夜。白日一線光現,她就得脫離,盡量讓自己遠離。
這個念頭,讓徐斯不是那麼舒服。
而江湖隻講道:“我得回房了,少陪。”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腕。
昨晚他曾經沿著她的手,握牢過她的腰,讓她沒法動彈。她的反應,迷糊而熱情。如今,她的反應是忍不住地自然地打了一個寒噤。
不過一夜,她對他的碰觸,竟然本能起了抵觸,再加上這麼個無視的厭惡的態度,令徐斯心頭無端端起一陣無名火。
他鬆開手,講:“昨晚我大意了,沒做其他措施。”
口氣佯作稀鬆平常就事論事的。但他注意到江湖咬咬牙,閉了一閉眼睛,才方覺自己的口氣有問題。
她是誰?至少江旗勝在江湖上威名猶存,她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這樣說出來,之於她,是過分了一點點。
但徐斯不會收口,也從不認錯。
直到江湖清了清嗓子,這樣同他講:“出來玩的總是要承擔一點責任的,做好點防備工作,對人對己都有好處。這個道理我懂的。”
講完以後,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地。
徐斯愣了一兩刻,看江湖走遠。忽然手機就響起來,那邊有一把好聽的女聲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
這麼一個輕聲細語的開場白之後,齊思甜是用溫柔的又不失身份的,邀請的又並非乞求的語調講:“我第一部電影要上檔,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捧場?”
徐斯是太有空去捧場了,他答:“回國後我讓秘書到你經紀人那邊拿票。”
齊思甜講:“好的。”
這才是徐斯該得到的異性的態度。
而反觀江湖,前晚瘋癲浪蕩,第二天便整裝變作淑女,翻臉賽過翻書,無情更勝男子。連生在女士掌權家族的徐斯都無法習慣。
這個女人的反應永遠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江湖當無事發生,他徐斯也發揚女士優先,跟著當無事發生了,也算成人之美了。隻不過心頭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現下方墨劍喚了一聲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這邊掃過來了,她是看到他的,但她就是當作沒有看到他。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討沒趣,幹脆就立定在原地,並不走上前去。
方墨劍往前走了幾步,一眼先看到展台對麵的窗沒有關牢。雖然三月微暖,但令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受這冷風,就太說不過去了。
他先將窗戶關牢了,待回過頭來,江湖已經站了起來。
她說:“方叔叔,我就是來看看,還有一些爸爸的舊物要整理,弄好了就走。”
方墨劍關心道:“你要注意身體。”
江湖欠了欠身,想要轉身離去,方墨劍又叫住了她,招手讓她過來低聲囑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貴在高爾夫球場賭過一場球,贏了沈貴五百萬。沈貴上周進牢裏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轉給你。”
江湖慘然地笑了笑,茫茫然問:“爸爸怎麼會贏沈叔叔這麼多錢?”
方墨劍沒有回答。
江湖便明白他的不便之處,也就不問了,隻向他又欠了欠身,轉身往另一頭的江旗勝舊日的辦公室走去。
她在門外徘徊了許久,實在沒有勇氣踏入父親去世的地方。
有人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轉頭,是在紅旗集團服務了二十年的財務經理嶽杉,她同時亦打理著江旗勝的私人賬戶,同江氏父女關係很親厚。
江湖看到嶽杉,就像望見了親人,迷迷糊糊孩子氣地問她:“嶽阿姨,我爸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痛苦?”
嶽杉中年富態但又不失白皙的麵孔上閃過一絲痛楚。
她是第一個發現江旗勝在辦公室內氣絕的人,她記得江旗勝最後的樣子,倒伏在他的辦公桌上,冷冰冰的,皺緊眉頭,微微張著嘴,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這根本不像一貫意氣風發的江旗勝。
嶽杉一直沒有將這一幕告訴江湖,她隻是寬慰:“是的,你爸爸臨終麵容安詳,就像在夢裏過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嶽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紅了:“我還有些事情同你說。”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勝辦公室的大門,轉了頭,把江湖領進了另一頭一間小會議室,把門關上鎖住,再把自己隨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麵前,說:“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所有的手續都清了,我也確認了可以動用這部分財產,今天正好全部交還給你。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廣州和香港以你的名義購買的房產;這些是他存在本地銀行保險櫃內的珠寶首飾;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資,不過你也曉得這部分虧蝕厲害,而且上麵在查。他個人的銀行戶口全部被凍結了,要做清償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過來看,一份一份都令她驚訝。她說:“爸爸比我想象中有錢。他考慮的這麼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閱覽完畢,問,“他虧了好幾億,怎麼可能還剩下這麼多?”
嶽杉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了江湖的手:“這些問題,你不要多想了,於你無益。”
江湖反握住嶽杉的手,急促地發問:“爸爸買的股票虧了,投資的樓房倒了,連累紅旗跟著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辦法還的,雖然——雖然還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著的,他為什麼會支持不住,為什麼會突然心肌梗塞?”
隻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她問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側頭,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顏。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驚恐。
有一種心底緩緩醞化的驚恐在盤旋。自天城山的那個下午開始的恐懼——她不敢再想。
嶽杉並不知道江湖的心頭萬千情緒,但見她神情悲戚,隻怕她又要傷心,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說:“他是個愛護女兒的父親,他是個走在許多人前麵的企業家。”她緊緊握住江湖的手,緊得江湖無法再思考下去,“這就夠了,對你來說,夠了。”
江湖茫然點頭。
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
嶽杉最後還是忍不住講了一句:“江湖,你要記牢,這條路是你爸爸自己選的,沒的怨。”她講好這句話,終於也落了落淚,低下頭,忍了好一會兒,讓眼角什麼痕跡都沒露出來。抬起頭來,還對江湖囑咐說,“下半月有個晚報做慈善晚會,昨天發來了邀請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領了這個慈善獎章。這是他的榮譽。”
江湖籲一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嶽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囑咐說:“你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好好自己照顧自己,你爸爸才會放心。”
江湖黯然著,在曆經喪父之痛以後,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是萬不得已的無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