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非常愉快,你簡直把我作為你的未婚妻介紹給別人。我應該感謝你。王子看見我這個老太婆一定大吃一驚吧,不過,那時我覺得這樣子就死而無憾了。你既然有力量使我無比幸福,可總不使用這個力量。我從來沒有這麼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走運吧。”
情緒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終於沙啞著嗓門說:
“你為什麼說這一番話?”
“人在幸福的時刻,就像從輪船下水典禮的氣球裏飛出來的鴿子一樣,話語就會脫口而出。清,你早晚也會明白的。”
聰子在熱情的自我表白之後加上的“你早晚也會明白的”這句話,是清顯最討厭忌諱的。這是多麼狂妄自傲的預言!這是倚老賣老者不可一世的自信!
清顯在幾天前聽到聰子的這一段話,今天又聽到蓼科的明確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充滿新年的吉祥征兆,把每天夜晚的惡夢拋到九霄雲外,滿心憧憬著無限光明的夢想和希望。於是他想來一番與身份不相符合的豪爽灑脫的舉動,把身上的陰影和苦惱一掃而光,讓所有的人都得到幸福。博施濟眾、施恩行好,猶如操作精密儀器,需要熟練的技巧。這種時候,清顯卻顯得異乎尋常的輕率。
但是,把飯沼叫到的房間裏,並不完全出於因為自己已經消除身上的陰影,所以想看一眼飯沼開朗的表情的善意。
幾分醉意掩飾了清顯的輕率。而且蓼科這個老女仆雖然恂恂有禮,恭謹虔敬,卻像一個千年老牌的妓院老鴇,每一道皺紋都鑲嵌著濃厚的妖冶。身邊有這種輕薄相,清顯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學習上的事,飯沼什麼都教給我。”清顯故意對蓼科說:“不過,也有很多東西飯沼沒有教我。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飯沼好像也不懂。所以,今後還是有必要請蓼科當飯沼的老師。”
“瞧您說的,少爺。”蓼科態度卑恭地說:“他是大學生,像我這樣不學無術的人怎麼敢……”
“所以,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不是讓你教他做學問。”
“您別拿我這個老太婆開心……”
清顯和蓼科這樣對話,根本不把飯沼放在眼裏。清顯沒有讓飯沼坐,所以他一直站著。飯沼眼看著窗外的湖麵,陰沉沉的天底下,中之島周圍野鴨成群,山頂上鬆樹的綠葉顯得寒冷蕭瑟,整個小島枯草覆蓋,像穿著一件蓑衣。
清顯讓飯沼坐下,飯沼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小椅子上。他懷疑清顯並不是一直沒有注意到自己站在一旁,肯定是他在蓼科麵前故意顯示自己作威作福的氣派。飯沼對清顯的這個新動向倒覺得高興。
“飯沼啊,剛才蓼科在女仆那裏聊天的時候,無意間聽到這麼一件事……”
“啊,少爺,別……”蓼科使勁搖手,但已經來不及。
“你每天早晨去神宮參拜,聽說是另有目的呀。”
“另有什麼目的?”飯沼臉色緊張,放在膝蓋上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
“少爺,不要說了。”
老女仆像一尊陶瓷偶人倒下去似地靠在椅背上,流露出從心底感到歉愧不安的表情,但那雙輪廓鮮明的雙眼皮的眼睛半睜半閉,放射出銳利的光芒,痛快開心的情緒從那張假牙歪斜的嘴邊鬆弛的皮膚裏滲透出來。
“去神宮要走正房後麵,必定從女仆的格子窗外經過。你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和阿峰見麵的吧,聽說前天從窗戶給她遞了情書。是不是這麼回事?”
沒等清顯說完,飯沼就站起來。蒼白的臉上,所有細微的肌肉仿佛都在抽搐,顯然內心在極力抑製情緒的衝動。平時總是陰沉沉的臉上孕育著黯淡的火花,眼看著就要進發爆裂。清顯愉快地看著他,他知道飯沼現在心如刀割,卻把他苦不可言的扭曲醜陋的麵部視為充滿幸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