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學仆飯沼在鬆枝家已經工作六年多,他發現自己少年時代的雄心壯誌早已蕩然無存,血氣方剛的肝火動怒也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種冷冰冰的鬱憤極其冷漠地注視周圍的一切。這固然是鬆枝家的家風改變了他的性格,其實真正的根源還是十八歲的清顯。

新年即將來臨,清顯也快十九歲了。如果清顯以優異的成績在學習院畢業後,在他二十一歲的秋天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律係,飯沼的工作即告結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侯爵對清顯的學習成績並不太關心。

照現在這個樣子,清顯毫無希望考上東京帝國大學法律係,隻能去學習院畢業的華族子弟可以免考入學的京都大學或者東北帝國大學。清顯的學習成績總是中不溜,讀書不用功,體育活動也不熱心。如果他成績優秀,連飯沼也臉上有光,會受到鄉親的讚譽。起初飯沼還心裏著急,現在也聽之任之。他明白,不管清顯怎麼沒出息,將來至少也是一個貴族院議員。

清顯和學習成績數一數二優秀的本多密切交往,本多作為清顯的朋友,不僅沒有給予他任何有益的影響,反而吹捧清顯,阿諛奉承地巴結清顯。這使飯沼很生氣。

飯沼的這種情緒自然摻雜著嫉妒的成分。不管怎麼說,本多是清顯的同學,可以了解認識一個真實的清顯,而對於飯沼來說,清顯的存在本身就是終日擺在自己眼前的一個美麗的失敗證據。

清顯的美貌、高雅的姿勢、優柔寡斷的性格、缺少樸素的氣質、疏懶怠惰的作風、富於幻想的天性、風度翩翩、年輕柔嫩、易受傷害的皮膚、夢幻般的長睫毛……都無比溫柔地不斷背叛飯沼過去的期望。他感到這位年輕的主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自己的莫大嘲笑。

這種挫折的憂憤、失敗的痛苦的長期折磨,會把人引進一種類似崇拜的情感世界裏。別人對清顯的任何些許的指責,都使他極度憤怒。並且按照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不合情理的直覺去體會年輕主人的無可救藥的孤獨。

清顯一直經常想離開飯沼,肯定是因為他時常發現飯沼內心深處這種饑渴的緣故。

在鬆枝家的眾多仆人中,惟有飯沼如此肆無忌憚地把這種非禮的的饑渴在眼睛裏暴露無遺。一位客人看見他的這種目光,問道:

“貿然相問,那個學仆是社會主義者吧?”

侯爵夫人聽罷,哈哈大笑。因為她對這個青年的經曆、日常的言行、每天必不可少的參拜“神宮”等情況了如指掌。

由於飯沼與清顯對話的路已被堵死,他便每天早晨去“神宮”參拜,經常在心中向從未見過麵的偉大祖先傾訴自己的情感。

起初隻是直截了當地傾訴自己的怨恨憤怒,後來逐漸變成傾訴連自己都不知止境的巨大不滿。這個不滿大得簡直可以覆蓋整個世界。

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洗漱完畢,穿著藏青碎白花紋和式便服和小倉產的裙褲,向“神宮”走去。

他從正房後麵的女仆房間前麵走過,進入扁柏樹的林間小路。霜柱鼓起地麵,木屐踩踏過去,露出寒霜的閃光貞潔的斷麵。扁柏樹黃褐色的葉子裏摻雜著些許幹枯的綠葉,冬日的朝陽像紗布一樣從樹間鋪撒下來,飯沼從自己呼出的白色氣息裏也感覺到被淨化的心靈。小鳥的婉囀不停地從清晨蔚藍色的天空灑落下來。在砭入胸部肌膚的凜冽嚴寒裏,有一種東西使他心潮沸騰,他悲哀自己為什麼不能陪少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