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春日宮妃連裙裾都灑上法國香水,那種濃鬱的芳香完全蓋過古雅的麝香。行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清顯腳下一絆,手裏牽著的裙裾就勢往後拽了一下。妃殿下毫無責怪之意,含著親切的微笑對少年略一回頭。

妃殿下的回頭並沒有讓別人覺察出來,她依然身姿端正,隻是將半邊臉微略側轉過來,露出些許微笑。那端正的白皙臉頰上輕拂幾絲鬢發,細長的眼角閃爍著一點黑眸火一般的微笑,挺俏的鼻梁顯得清秀俊美……。妃殿下那一瞬間——恐怕連側麵都說不上——的容貌猶如一件冰清玉潔的結晶的斷麵,斜透在清顯眼裏的一刹那間,他仿佛感覺到一道搖動的彩虹。

父親鬆枝侯爵在這次宴會上親眼看到身穿華麗服裝的兒子的颯爽英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宿願終於實現的無比喜悅裏。他覺得兒子必將真正具有請天皇光臨自己宅第的身份,一直占據侯爵心間的“冒名者”的感覺頓時一掃而光。他從兒子的身上看到宮廷與新華族的親密關係,看到公卿與武士的最終結合。

侯爵在宴會上聽到人們對他的兒子的稱讚褒揚,先是高興,繼覺不安。十三歲的清顯的確美貌英俊。與其他侍童相比,平心而論,清顯的俊美無疑出類拔萃。他的臉頰白裏透紅,眉宇間透著秀氣,一雙依然含帶稚氣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亮晶晶的黑眸流光閃耀。

人們的讚美使侯爵第一次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兒子的確一表人才,然而美得令人產生一種無常的感覺。侯爵心裏掠過一絲不安,但是他的性格極其樂觀,不安的影子立即煙消雲散。

在清顯新年進宮牽裙裾的前一年,十七歲的飯沼住進家裏。其實,飯沼早就對清顯感到擔心。

飯沼是清顯的學仆,由家鄉鹿兒島的中學推薦來到鬆枝家,他學業優秀,身體也很壯實。鬆枝侯爵的祖先在當地被視為“豪爽之神”,他隻是通過家庭、學校對侯爵祖先的傳說想像現在的侯爵家的生活。但是,來到侯爵家一年間的耳聞目睹,這個家庭的奢侈浪費完全推翻了他原先的想像,使少年純樸的心靈受到極大的損傷。

對於別的事情,他可以視而不見,但惟有對托付給自己的清顯,他不能不盡心盡職。飯沼對清顯的俊美、纖弱、感受性、思維方式、興趣……,一切的一切,都不滿意。而且侯爵夫婦的教育方法也與他格格不入。

他心想:即使我成為侯爵,也絕不能這樣教育孩子。侯爵是怎麼遵守祖先遺訓的呢?

侯爵隻是在祭祖的時候,顯得虔誠忠實,平時極少提及先祖。飯沼本來希望侯爵能夠經常緬懷先祖的教導,多少對祖先表示追思之情,但這一年的現實使他大失所望。

清顯進宮為皇室牽裙裾回來的當天晚上,侯爵夫婦舉辦隻有家人參加的慶祝宴會。十三歲的少年被大家笑鬧著灌了幾杯酒,兩頰紅暈。到睡覺的時候,由飯沼扶進寢室。

清顯裹著緞麵綿被,腦袋埋在枕頭裏,吐著熱乎乎的氣息。從短發覆蓋的脖頸到耳邊一排緋紅,仿佛看得見內部脆弱的玻璃結構一樣格外細薄的皮膚透出一道道跳動的青筋。即使在昏暗裏,也看得出他的嘴唇很紅,從嘴裏呼出的氣息如同這個看似無憂無慮的少年戲謔地模仿痛苦而發出的歌聲。

長長的睫毛、經常活動的柔軟單薄的水棲動物般的眼皮……飯沼從這張臉上知道,今天晚上無法期待這個完成光榮使命而氣勢豪壯的少年的感激和忠誠的誓言。

清顯又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他的眼睛是濕潤的。當飯沼被這雙濕潤的眼睛注視的時候,雖然一切與自己的意誌相悖,但隻有相信自己的忠實。清顯大概覺得熱,將赤裸著的光滑微紅的胳膊枕到腦後。飯沼將他的棉睡衣的衣領合攏起來,說:

“這樣容易感冒。快睡吧。”

“飯沼,今天我有一個閃失。要是你不告訴父母親,我就對你說。”

“什麼呀?”

“我今天牽著妃殿下的裙裾,不小心絆了一腳。但是妃殿下微笑著原諒我了。”

飯沼聽了以後,對他輕浮的話語、缺乏責任感,以及濕潤的眼睛裏浮現的恍惚神情,無一不覺得憎惡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