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九(1 / 2)

小菊病了。她正來著好事兒,騎著自行車竄那麼遠的路,又帶了那麼多東西,再讓雨一澆,那還不生病?王東這些年侍候病人侍候出經驗來了,他又是熬薑湯又是衝銀花,還捂上被子讓她出汗什麼的,一切都做得很熟練。農村人不管生什麼病一般都要喝薑湯捂被子,特別是感冒發燒的,那心一熱汗一出,頓時就能輕快不少。可這回小菊將銀花薑湯的喝了,被子也捂了,臉燒得通紅就是出不來汗。王東始才有點慌,盡管小菊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心裏有數,可他還是把她娘給叫來了。他尋思人家孩子在咱手上萬一有個好歹就不好交待。不想她娘來看了看沒拿著當回事兒,說是小小不然的個病,看把你嚇的!我的孩子我知道,沒那麼嬌氣。說完竟走了。王東就想,孩子多了,是拿著個頭疼腦熱的不當回事兒不假。我是讓張月英給嚇破膽了。

小菊知道正來著好事兒讓涼水澆了不行,但沒尋思這麼厲害。她娘也不以為有多嚴重,還反過來把她說了一頓,說是嬌氣的個你,我年輕時候讓雨澆多了,我也沒躺到床上讓人侍侯,純是讓王東給慣的。小菊雖然難受一點兒,可心裏還是熱乎乎的。她從來沒讓人這麼侍候過。那個公家嫂子說是你不知道他多麼會疼人!這回是真知道了。有幾次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她一下醒來的時候,就發現他在地上走來走去呢。他一見她醒了那個高興勁兒!孩子似的:怎麼樣?輕快點兒了吧?喝水吧?用涼毛巾擦擦臉行吧?要是出不來汗我看也別硬出,越著急就越出不來。他擀麵條兒擀的那個細!他還要端著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呢……她讓他感動得有好幾次眼淚幾乎掉下來了。

也有過讓她不好意思的情景。比方天很熱又出不來汗,她幹脆就不蓋棉被了,蓋毛巾被,蓋毛巾被也不全蓋,隻捂著肚子。她穿得又很少,難免要這裏那裏的露著,他幾乎白黑地守著她,還能看不見?他偶爾將手放到她的腦門兒上試試體溫的時候她就覺得麻酥酥的呢!他還給她倒尿盆兒呢!他在院子裏這兒那兒地洗洗的時候,她看著他那個又白又結實的光脊梁心裏還崩崩地跳呢!這個胸膛比小東西的是寬闊有力得多了,依偎起來心裏肯定也踏實得多了。你瞧那個小東西對咱是多麼心不在焉啊!自打來了那封說咱整個一個神經病的信之後就再沒來過信呢,莊上的學生放暑假都放了十多天了他至今還沒動靜兒呢,不回來也不來封信他可不管你掛牽不掛牽。你在人家的心裏是無足輕重的呀!他即使變了心也不能怪他,他小嘛,反差大嘛,你會說弗洛什麼德和阿拉華師大什麼的嗎?

待她的燒退一點的時候,王東把電視機搬到她屋裏了。電視上那個午間新聞的前奏跟鼓動人鬧事兒的號角似的,小菊一聽著就心驚肉跳。她知道小東西為何暑假不回來也不來封信了。王東當然也知道。他跟小菊商量,要不給他發封電報把他撮回來?她說發不發的唄,上海好像還沒大有事兒。他蹲在地上嘟嚷,現在這個形勢很複雜嗯,你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咱老百姓甭管那麼多,你也甭掛牽,他又不是小孩,還能沒個腦子?再說一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他能反動到哪裏去?對了錯了的都數不著他。話是這麼說,但王東還是給小東西發了封電報,讓他好自為之。

電視上大學生們的事情小菊不懂,越不懂就越覺得跟小東西反差大。她有自知之明,也明知跟小東西沒什麼好結局,但卻下不了決心。說到底她還是舍不得這個她做出過貢獻的家,舍不得這個胸膛寬闊不老不少又特別會體貼人的人啊!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翻來覆去地算那兩道算術題的?是從上海回來的路上她一遍遍地核計今後怎麼辦的時候?還是接連好幾個晚上都做了同一個讓她不好意思而又與王東有點關係的夢醒來之後再也睡不著的時候?那兩道算術題當然就是很簡單的了,複雜了她也不會:一是19+4=23;二是23+18=41.前一道算術題讓她覺得一下子老了似的,總有那麼一種責任感讓她有操不完的心,你永遠要疼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疼,而且你還須端著一家之主的架子,要時時顯得老練成熟。問題是你並不老練,你還想撒撒嬌什麼的呢;你也當不了一家之主,人家無意中看你那麼一眼你就覺得矮人一截兒呢!你就永遠尷尬。後一道算術題則讓她覺得輕鬆自然,青春永駐。你無須漫過青春這一段兒直接進入中年或老年,你也始終有寬闊的胸膛可依。咱從小就在家裏當老大當得太累啊!一個女孩子家還總想讓人疼疼不是?還女大四好得沒了治呢!拉倒吧,是沒法治吧?!問題當然也有……瞧,還問題呢,一廂情願的事情還想得怪具體呢!她自己把自己給丟得臉紅了。

小菊依在床頭上繼續想她的問題的時候,猛然記起了那個公家嫂子托她的事兒,她要問問他。即使不為公家嫂子她也想問問。她說是這次全怪那個公家嫂子,她要不跟我在路上胡羅羅兒也不會讓雨淋著。她羅羅兒什麼了?她讓我跟你說說要跟你好呢。王東的臉騰地就紅了:這個女人!誰屑羅羅她呀。小菊一本正經地:我看她還不錯哩,長得還行,心眼兒也不孬。她不錯她的,跟咱沒關係。她針線活兒也不錯。他耷拉著腦袋嘟噥著:上、上回你不在家的時候她來做、做過一次不假,怕你誤、誤會就撒、撒了個謊。小菊想笑卻不敢笑,就說是幫著做做棉衣怕啥的,誤會個啥?這也說明她熱、熱心……這是個讓人尷尬的話題,而且他不知道那個女人給她說了些什麼,再說下去恐更尷尬,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