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1 / 2)

王漢元略識文字,會記帳,會寫“糝”。糝這東西,也就是早晨喝一喝,你不能一天三頓飯老喝那玩意兒,糝館裏的活計一天就隻忙一陣兒。另外的時間裏,主要做些準備工作,他當然就要繼續看磨放驢。小東西讓那三姐妹夯了一家夥之後,有好幾天沒再到沂河邊去。可不去這心裏還有點小失落,他覺得那河邊挺溫、溫馨。那三姐妹嘴上怪厲害,可夯他的時候下手並不狠。她們夯他,他當然不能老老實實地讓她們夯,他伸腿縮胳膊地亂蹬搖,就不可避免地要觸著這個那個的某處柔軟的部位,那感覺還挺好。特別那個何淑賢罵他“沒份量的個東西”的時候,順手擰了他一下,事後琢磨琢磨還覺得怪親切。——小東西開始萌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小野心,尋思尋思就又去河邊放驢了。

何淑賢正好在那裏。她問他:“這幾天死到哪裏去了?”

“把腚夯壞了,在家躺了兩天。”

“瞎裝唄,腚還有夯壞的?”

“不信算完,現在還不怎麼敢走呢,哎喲——”

“真的?過來我看看。”

算了,女的家看這個不好。

“活該!誰讓你油嘴滑舌來著!跟你姑能學出什麼好來?”

王漢元的姑王芳說起話來就雲山霧罩油嘴滑舌的。她年輕時在莊上有點小名氣,曾將駐防休整的一個八路軍的班長弄得犯了錯誤幾乎讓有傳奇色彩的英雄團長給斃了。她還特別喜歡看戲,每逢東裏店趕山會,她就來看。完了再到陳氏糝館來喝糝。三喝兩喝就跟陳敬堂好上了。

王芳這時候三十來歲,長得很豐滿,打扮得花裏胡哨,又饞又懶還抽煙喝酒打麻將。那些來喝糝的國民黨省政府的些下層人員知道東裏店乃暫棲之地,與人交往一錘子買賣,有便宜得一點算一點。遂跟她胡羅羅兒,說濟南府如何如何,大觀園怎樣怎樣。她則說:“大觀園有什麼了不起,俺家裏還須騎著自行車關大門哩!”

“那你家夠大的,是孔府吧?孔府也不用騎著自行車去關大門。你會騎那玩意兒嗎?不會我教你。”

“俺莊上曹大小姐還會彈口琴哩!”

“整個一個半調,還彈口琴呢,說也不會話。”

那幫人逗到高興處還動手動腳,她則跟人家嘻嘻哩哩:“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

王漢元對他姑那一套開始還看不慣,他尋思東裏店這地方還真是個邪門兒,什麼樣的好人到了這裏也得變樣兒。後發覺她於嘻嘻哩哩裝瘋賣傻之間將糝館的生意搞得很興隆,反覺得女人吹牛挺好玩兒,有孫二娘之風采。有一次,他姑熬糝掀鍋蓋兒來著,熱氣一撲,將炕上的一隻小癩貓兒給撲進鍋裏了,隻聽“喵”的一聲慘叫,那小癩貓立即就脫了皮。他姑順手抓出來剁巴剁巴又放了進去。那幫人真以為“糝,乃取牛、羊、豕之肉,三如一,小切之,與稻米,合以為餌”了,還喝得挺帶勁兒。這樣天長日久,耳濡目染,小漢元也開始吹牛扒蛋油嘴滑舌。

何淑賢坐在樹蔭裏納鞋底,他挪挪蹭蹭地也坐過去了。他問她:“你家這麼大的商號,還用得著你們自己動手染啊涮的?”

“大什麼大,不就是個染坊嗎?能少雇個人就少雇個人。再說俺姊妹仨也不染,光涮。”

王漢元在半沙半土的地上劃拉了個字:“知道這字念什麼嗎?”

“念糝唄。”

“你認得呀?”

“你姑家的門前就掛著,還能不認識?”

“知道這字的來曆嗎?”

“不知道。”

“是王羲之發明的,嗯。”

“胡羅羅兒呢,什麼好東西,還王羲之發明的!”

“這你就錯了,王羲之老家就是賣糝的。蘇東坡有詩讚道: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薺膾,輕比東坡玉糝羹。一個鵝字,一個糝字,都是他發明的,那個鵝字,還可以把我字寫在上邊,把鳥字寫在下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