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裏聽了審判長的最後幾句話,大為震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法警走上來抓住他的手臂時,他掙脫了,麵對著審判員席。
“等一等!”他哀叫道,“我沒有殺死她!他們陷害了我!”
另一個法警匆匆趕來,於是,兩個人抓住了他。其中一個拿出了一副手銬。
“不!”拉裏尖厲地慘叫著,“聽我說!我沒有殺死她!”
他還要使勁掙開法警的挾持,但一副手銬已經套上了他的兩隻手腕。拉裏被硬拉著押了出去。
諾艾麗感到手臂被人抓住了。監獄的女看守等在旁邊,準備押送她回去。
“他們在等你,佩琪小姐。”
這真像劇院裏催著登台的喚聲。不過,這次幕幔放下來後,再也不會升起來了。諾艾麗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最後一次在公眾麵前露麵,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被人們圍著。這是她告別前的演出,這個又髒又舊的希臘審判廳就是她最後的一個劇院。嗯——她蔑視地想著——總算滿座。
她顧盼左右,看見阿爾曼·戈蒂埃震驚得不知所措,盯著她看,在他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中就這一次給嚇著了。
坐在旁聽者中間的還有菲力普·索雷爾,他那凹凸不平的臉上想裝出一副開心的笑容,但是又裝不像。
在審判廳的另一端坐著伊舍利爾·凱茲,他的兩眼閉著,上下唇微微移動著,好像在默默地做禱告。諾艾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就在那個患“天老兒”病的蓋世太保頭子的鼻子底下,把凱茲藏在德國將軍的汽車尾部行李箱裏偷運出境了。她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和她內心的懼怕。但是,當時的懼怕跟今日占據了她整個身心的恐懼比起來那是微不足道了。
諾艾麗的目光掃過審判廳,發現了時裝店老板奧古斯特·拉肖的那張臉。她說不出他叫什麼名字了,但她仍然記得他那像豬一般的臉、又矮又胖的身子和維也納的陰鬱的旅館房間。當他發現她在看他的時候,就眨了眨眼,低下頭去了。
這時,一個討人喜歡的、美國人長相的高個子金色頭發男子從人群中站起來,注視著諾艾麗,好像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對這個人,諾艾麗一點也沒有印象。
監獄女看守用力拉著諾艾麗的胳臂,說:“快走,佩琪小姐……”
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陷於驚愕之中。他不僅是冷酷無情的誣害的目睹者,而且是誣害的參與人。他可以走到審判長跟前去,告訴他剛才的事情——喬特斯耍陰謀答應被告人的事情。但是,他們會相信他嗎?他們會接受他詆毀拿破侖·喬特斯的話嗎?這不會有什麼用處的,斯塔夫魯思辛酸地想著。從此以後,他當律師算完了,沒有人再會聘請他了。
他正傷心氣惱地思索著,聽到有人招呼他,回頭一看,喬特斯站在旁邊說:“倘若你明天有空,能否請你來同我一起吃午飯,弗雷德裏克?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合夥人。我認為,你的前程遠大。”
在喬特斯身後,斯塔夫魯思看到審判長退入他獨用的休息室的門裏去了。現在正是去找他談的時候,把一切解釋清楚。斯塔夫魯思又看看喬特斯,腦中仍充滿著對這個人所幹的事情的恐懼感。他不由自主地說:“你太客氣了,先生。什麼時間方便,我……?”
根據希臘法律,槍決在一個叫奧傑那裏的小島上執行,離比雷埃夫斯港約一個小時的航程。一艘由公安部門管的專用船將死刑囚犯運送到小島上。船抵達小島時,就沿著低矮的暗灰色崖壁駛入港口。小島上有一座小山,在小山的高處,岩層露出地麵的地方,築著一座燈塔。奧傑那島上的監獄在小山的北側,在小小的港口是看不到的,這是為了避免引起遊客的注意。按一定班次航行的遊覽船把熱情洋溢的遊客送到這一小島的港口,讓他們買些土特產,觀賞一下風光,隔一兩小時後再把遊客送到旁邊一個島上去。監獄當然不包括在觀光項目內。除非因為公務,誰也不會到監獄去。
現在的時間是星期六清晨四點鍾。處決諾艾麗安排在清晨六點整。
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派人給諾艾麗送來了她喜歡穿的衣服:一件酒紅色拉絨羊毛衫和一雙相配的紅色小山羊皮鞋。她穿的內衣是一件全新的手縫絲襯衫,領口上鑲著白色的威尼斯花邊。德米裏斯還派來了諾艾麗固定的理發師給她做發型。如此一番裝扮著,好像諾艾麗準備參加一個宴會。
在理智上,諾艾麗知道,在這緊要關頭不可能會有緩期執行的變化。再隔一會兒時間,子彈將穿過她的肌體,鮮血噴濺地上。
可是,在情感上,她仍然懷著一絲希望,但願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會作出奇跡,饒她一命。其實,根本談不上創奇跡,隻需要打個電話,或者寫張字條,或者揮一下他那金手就足夠了。如果他現在饒恕她,她會報答的。她願意做任何他要她做的事。隻要她能看到他,她就會跟他說今後再也不看別的男人一眼了,跟他說她要全副精力用在他身上,使他終生快樂。但是,她也明白,乞求是沒有用的。如果德米裏斯真的來,就這麼說。如果要她去找他,不幹。
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
拉裏·道格拉斯被囚禁在監獄的另一邊。自從他給判了死刑以後,仍有不少婦女給他寫信。自認為在女人方麵是老手的監獄長,在檢查這些信件以後,不得不甘拜下風。
如果拉裏·道格拉斯入獄前認得這些淫婦,他很可能會同她們交往一番的。但是,現在他處在似醒非醒的麻木的世界中,沒有任何東西勾得起他的興趣。拉裏到了島上的最初九天,暴跳如雷,一天到晚又叫又吵,說他是無罪的,要求重新審理。監獄裏的醫生沒有其他方法,決定對他長期使用鎮靜劑。
清晨五點差十分,監獄長和四個衛兵來到拉裏·道格拉斯的牢房時,拉裏坐在睡鋪上,一聲不吭,神情呆滯。監獄長叫了兩遍名字,拉裏才知道他們來提他了。於是,他站了起來,但動作不利索,好像在迷迷糊糊做夢一般。
監獄長把他帶到外麵的走廊裏,四個衛兵把拉裏夾在中間,朝著也有衛兵把守走廊盡頭的門慢慢走去。到了門前,一個衛兵將門打開,他們就到了一個四周築有高牆的院子。黎明前的空氣使人感到寒冷,拉裏不禁哆嗦了一下。清輝朗朗的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星星在眨著眼。
此情此景,勾起了拉裏對在南太平洋島嶼上時無數個清晨的回憶。常常天還沒有亮,飛行員匆匆爬出暖和的床鋪,集合在寒氣襲人的星光下,接受起飛前的最後指示。他可以聽得到遠處海浪拍打的聲音,可是這時他說不出是在哪一個島上,也說不出他的戰鬥任務是什麼。
幾個人把他帶到牆跟前的柱子邊,把他的手反綁了。
現在,他沒有一點兒忿怒,隻是昏昏沉沉地覺得有些怪,怎麼這次起飛前的最後指示儀式是這樣的?他無精打采,疲乏極了,但是他明白決不能睡,因為他得擔任這次戰鬥任務的先鋒。
他抬起頭,看見幾個穿製服的人排成一行,舉槍瞄準著他。
埋藏了多年的本能又回到他的心頭。他們將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向他發起進攻。敵機因為怕他,想把他的飛機跟整個中隊分隔開來。拉裏看見右下方一股煙霧,敵機射擊了。敵機估計他會急急傾斜飛行,躲到射程外。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加速前衝,朝外翻了個筋鬥,這個筋鬥幾乎把兩個機翼折斷了。俯衝到底的時候,他先恢複水平飛行,隨後馬上又向左快滾。這時,附近已不見敵機的蹤跡了,他已經挫敗了敵機的陰謀。於是,拉裏開始爬升,突然他在下方發現了一架日本零式戰鬥機。拉裏哈哈大笑,急忙朝直飛去,把這架零式戰鬥機定在火炮瞄準器的中心。隨後,他的飛機像複仇的天使猛紮下去,彼此之間的距離在迅速縮短。
正當他的手指要扣動扳機的時候,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掃過全身,又是一陣,又是一陣,他感覺到肌肉撕裂了,內髒都散落了出來。
拉裏想:啊,老天,這架敵機從哪兒來的?……必定是一個比我更了不起的飛行員……不知道他是誰……
這時,他暈頭轉向栽了下去。一切東西都變得模糊了,寂靜無聲了。
諾艾麗坐在牢房裏,女理發師正在給她做發型,突然她聽到外麵有一連串齊射迸發的轟隆聲。
“下雨了嗎?”她問道。
女理發師懷著奇怪的心情向她望了一陣,看出她真的不知道是什麼聲音。“不是下雨,”她輕輕說,今天是美好的日子。”
這時,諾艾麗明白了。下麵該輪到她了。
現在時間是清晨五點三十分,根據事先安排,離處決她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諾艾麗聽到有腳步聲朝她的牢房走來。她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著。她早已料到,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會來看她的。心裏有數,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漂亮,也許他看到她的時候……也許……
監獄長走過來了,後麵跟著一個衛兵和一個拎著黑色藥箱的護士。諾艾麗在他們身後找德米裏斯,但走廊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人。衛兵打開牢房的門,監獄長和護士走了進來。諾艾麗發覺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恐懼的波濤拍打著她,把剛才喚起的一線希望淹沒了。
“還不到時間吧?”諾艾麗問。
監獄長的神色不自然:“還不到,佩琪小姐。護士到這裏來給你灌腸。”
她望望他,沒有理解他的意思:“我不需要灌腸。”
他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灌了腸可以免得你——為難。”
這時,諾艾麗明白了。害怕變成了風嘯雨嚎的臨死前的痛苦,撕裂著她的心窩。她點點頭,於是監獄長就轉身走出了牢房。衛兵鎖上了牢房的門,機智地走到走廊的一端,待在從牢房裏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不想把這套漂亮衣服糟塌掉,”護士柔聲細氣地說,“你把衣服脫下來,就躺在那裏不好嗎?隻要一會兒就行了。”
護士開始給她灌腸了,但她什麼感覺也沒有。
她同她父親在一起,他說著: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皇室公主。”人們你爭我奪地搶著把她抱在懷裏。
牢房裏來了一個牧師,說:“孩子,向上帝懺悔吧!”
但是諾艾麗不耐煩地搖搖頭,因為父親的話給牧師打斷了,她急著要聽父親還要說什麼。
“你生下來就是一個公主,這是你的王國。長大以後,你會嫁給一個王子,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
她一麵想象著,一麵不知不覺跟著一夥人走過長長的走廊。有人開了門,她到了寒冷的院子裏。她父親抱著她,走到窗口,她看到了不少海船的高大的桅杆,在水麵上輕輕擺動著。
人們把她帶到牆跟前的柱子旁,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背後,把她的腰係緊在柱子上。她父親又說:“你看到了那些大船嗎,公主?那是你的艦隊。將來有一天,這些大船會把你帶到地球上所有有奇跡的地方去的。”他緊緊地抱著她,使她產生受到保護的安全感。她記不清不知為什麼,他發火了,不過,現在一切都沒有問題了,他又愛她了,視她為掌上明珠。她轉首望他,但他的麵容模糊一片,她再也回憶不出她父親的模樣了。
壓倒一切的悲傷心情注滿了她的全身,好像她已經失去了某種非常及把他的形象在腦海裏刻畫出來,突然轟然一聲,仿佛千把刀剮割著她的全身,劇痛欲裂。
她的心在尖厲地叫著,不!等一等!讓我看看父親的麵容!
但是,父親的麵容消失了,永遠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