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審判(3)(2 / 3)

“那準備怎麼辦?”斯塔夫魯思十分焦急地催問。

喬特斯帶著十分得意的語氣繼續說:“如果兩位被告願意將抗辯改為服罪,審判員同意給你們每人五年的有期徒刑。”他笑了笑,又進一步說:“其中四年緩期執行,因此,實際服刑時間大約六個月多一點。”他轉向拉裏,“因為你是美國人,道格拉斯先生,你將被遣送出境,不得再回希臘。”

拉裏點點頭,壓在身上的一副重擔卸了下來。

喬特斯又對諾艾麗說:“這件事可花了不少力氣。我得老老實實告訴你,法庭寬宏大量的主要原因是由於你的——嗯——保護人的關係。因為這一案件的公開,涉及的問題不少,他們覺得他已經過分的受到了牽連,也急於及早結案。”

“我明白。”諾艾麗說。

拿破侖·喬特斯感到為難地猶豫了一下:“還有一個條件。”

她望著他:“是嗎?”

“你的護照得吊銷。你以後永遠不得離開希臘,得在你朋友的保護之下留在這裏。”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果真信守合同。諾艾麗一分鍾也沒有相信過審判員真會關心德米裏斯,關心他的私事蒙受不愉快的公諸於世,因而會變得寬宏起來。不,不會的,他得為她的自由付出代價。諾艾麗知道,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作為回報,德米裏斯把她搞回去了,而且作了安排,她永遠不可能離開他,也不可能再見到拉裏了。

她轉過頭,看了看拉裏,見他臉上的愁雲全消了。他即將獲得釋放,這是他唯一牽掛和關心的事。麵臨著同她永遠分手,麵臨著已經發生的一切,他毫無悔恨和惋惜之意,一點也不在乎。但是,諾艾麗懂得拉裏的思想感情,因為他是她的另一個我,也可以說是她這個活人的靈魂,兩人求生的欲望都大於一切。而且,這種欲望永遠不會滿足。他們都是同宗同源的超乎凡人的幽靈,生活在人類法律之外。在諾艾麗說來,她會想念他的;他走了以後,她的一部分也會跟著一起離開希臘的。但是,現在她十分清楚,生命對她來說是多麼寶貴,失去生命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所以,左右權衡之後,這筆交易還是挺值得的。

諾艾麗內心感激地接受這種結案方法。她對喬特斯說:“這樣安排我沒意見。”

喬特斯看看她,他眼中交織著哀傷和滿意的神情。這一點,諾艾麗也理解。他愛著她,但是得不遺餘力地為另一個人救她的命。審判前的幾次接觸中,諾艾麗故意縱容他,勾引他,讓他愛上自己,這是因為她要利用他,確信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使她獲得自由。結果是一切如願以償。

“我認為這樣的安排太妙了。”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不停地嘮叨著,“真是太妙了。”

的的確確,斯塔夫魯思心裏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想的。他覺得這是一個奇跡,與無罪釋放幾乎一樣。盡管一塊大大的奶油蛋糕由喬特斯受用,但是四周掉下來的油滴餅屑仍是相當可觀的。從現在起,斯塔夫魯思可以對來找他的人挑選挑選了,不至於饑不擇食,把什麼都當好菜往籃子裏拾。而且,今後講述這一案件的審判經過時,他在其中的作用會講一次長一分。

“這個辦法聽起來是一筆好買賣,”拉裏說著,“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並沒有罪。我們沒有害死凱瑟琳。”

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怒氣衝衝地麵對著拉裏。“誰管你該死的有罪無罪?”他大聲說,“我們把生命作為禮物送給你。”他朝喬特斯匆匆掃了一眼,看他對“我們”兩字有何反應,但是對方在諦聽著,態度冷漠。

“我要提請你注意,”喬特斯對斯塔夫魯思說,“我隻是向我的委托人提供建議。你的委托人完全可以作出他自己的抉擇。”

“要是沒有這一樁秘密交易,那我們會怎麼樣?”

“陪審團就會——”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開始說。

“我要聽他說,”拉裏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辯護律師的話,轉向喬特斯。

“在審判中,道格拉斯先生,”喬特斯回答說,“最重要的因素不是無罪還是有罪,而是無罪還是有罪的印象。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隻有真理的解釋。在目前的這一案件中,不管你是不是清白無辜的,這無關緊要,問題是陪審團有了你有罪的印象。因為這一點你就會被定罪,到最後隻有死路一條。”

拉裏久久地注視著他,隨後點點頭。“好吧。”他說,讓事情就這樣結束吧。”

十五分鍾以後,兩個被告站在審判員席前麵。擔任審判長的庭長坐在中間,兩個擔任審判員的高等法院法官坐在兩旁。拿破侖·喬特斯站在諾艾麗·佩琪的旁邊,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則站在拉裏·道格拉斯的一側。

整個審判廳內眾目睽睽,十分緊張。消息已經傳了出來,說審判要發生驚人的變化。而當這一變化真的發生時,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審判長先生,諸位閣下,”拿破侖·喬特斯用刻板的、學究式的語氣說,好像他剛才並沒有同審判員席裏的三位法官達成一筆秘密交易。“我的委托人希望把她的抗辯從不服罪改為服罪。”

審判長把身子朝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吃驚地望著喬特斯,好像他是第一次聽到這一消息。

這個審判長的戲演得真到家——諾艾麗想著——他是想掙大錢,或者想撈德米裏斯許諾給他的其他什麼報酬。

審判長趨身向前,慌慌張張與兩個審判員低聲細語,商量著什麼問題。他們點點頭。

隨即審判長俯視著諾艾麗,問道:“你要求把抗辯改為服罪嗎?”

諾艾麗點點頭,堅決地說:“是的,我要求。”

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迅速地跟著響亮地說,似乎擔心把他漏了。“諸位閣下,我的委托人要求把他的抗辯從不服罪改為服罪。”審判長注視著拉裏:“你要求把抗辯改為服罪嗎?”

拉裏朝喬特斯望了一眼,點點頭說:“是的。”

審判長仔細打量著兩個罪犯,臉上一片陰沉:“你們的辯護律師有沒有向你們說清楚:根據希臘法律,故意殺人罪的刑罰是死刑?”

“是的,說了,閣下。”諾艾麗說得響亮、清楚。

審判長又看著拉裏。

“說了,先生。”他說。

審判員們又低聲商量了一陣。審判長轉向德莫尼迪斯:“公訴人對被告改變抗辯有沒有反對意見?”

德莫尼迪斯對著喬特斯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說:“沒有。”

諾艾麗懷疑,這個國家檢察機關的公訴人是不是也在賄賂名單上,抑或是被當作犧牲品的無名小卒。

“很好,”審判長說,本庭別無選擇,隻得接受被告改變抗辯的要求。”他轉向陪審團,“諸位先生們,鑒於這一新的發展,你們可以卸去陪審員的職責。實際上,案件的審理已經結束。本庭即將作出判決。謝謝你們的協助和合作。現在我宣布休庭兩個小時。”

審判長的話才說完,新聞記者們跌跌撞撞跑出審判廳,爭先恐後地奔向電話間和電傳打字電報機,報道諾艾麗·佩琪和拉裏·道格拉斯謀殺審判中這一最新的聳人聽聞的進展。

兩個小時以後,法庭重新開庭時,審判廳內擠得水泄不通。

諾艾麗環視審判廳的四周,看著一張張的旁聽者的臉。他們都帶著急切的期待的表情凝視著她。諾艾麗對他們的天真樣子,勉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是老百姓,他們真的以為正義會得到伸張,以為在民主國家內人人平等,以為窮人和富人在法律麵前都會得到一視同仁。這不可笑嗎?

“下麵,被告起立,走到審判員席前來。”

諾艾麗儀態從容地站了起來,走向審判員席去,喬特斯跟在她的旁邊。她從眼角看到拉裏和斯塔夫魯思也走了上來。

審判長講話了:“凡是在對犯罪事實有合乎情理的疑點的重大案件中,如果疑點得不到澄清,本庭從來不對被告隨便作出判決。我得承認,在這一案件中,我們認為存在著一個至關緊要的疑點。檢察員始終未能出示死者屍體這一重大物證,是對被告非常有利的。”他側轉身體看著拿破侖·喬特斯,“我相信,被告的這一位才華出眾的辯護人完全清楚,在謀殺罪沒有得到充分的確鑿的證實的任何案件中,希臘法庭從來不作出死刑的判決。”

一陣微微的不安感閃過諾艾麗的腦際,但還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不過是悄悄的、非常輕微的一點兒暗示。審判者繼續講著。

“因此,被告人在審判中途決定將他們的抗辯改為服罪,使得我的同事和我十分震驚。”

不安和憂慮的感覺出現在諾艾麗的心窩裏,慢慢脹大,向上爬動,壓著了她的咽喉,以致她突然發覺呼吸都困難了。拉裏盯著審判長,還沒有弄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

“我們深知,被告人在本庭前和在全世界公眾前決定承認他們自己的罪行必定經曆了一個痛苦的良心上的自我反省過程。對此,我們表示欽佩。但是,良心得到寬慰並不能用來抵消和贖回他們招認的可怕的罪行,即殘酷地殺害一個孤立無援的、手無寸鐵的婦女。”

審判長的這一句話像晴天霹靂擊中了諾艾麗,她突然領悟到自己受騙了。德米裏斯擺下了迷魂陣,哄得她產生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而在煙幕背後他磨刀霍霍,趁她不防備一刀把她捅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是他裝上誘餌的陷阱。實際上,他早已知道她怕死,就故意遞給她活命的希望,而她竟然上了鉤,相信了他。她要跟他鬥智,還差遠啦。德米裏斯現在就采取了報複手段,而不是在以後。她的一條命本來是有救的。當然,喬特斯知道,除非能找到屍體,否則她不會被判處死刑。顯然,他並沒有同審判長達成任何幕後交易。喬特斯操縱了辯護的全部,一步一步把她誘向死亡。她轉過身子,看著他。他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碰上了。這時,他眼神中露出了真正的哀傷。他愛她,但卻給她套上了絞索。如果他能從頭再來一遍的話,他還會照老樣子做的。話說到底,他是德米裏斯的人,就像她是德米裏斯的人一樣,兩人都鬥不過他,都得聽命於他。

審判長正在說著:“所以,在國家授予我的權限之內,並根據國家的刑法,我宣判對諾艾麗·佩琪和拉裏·道格拉斯兩個被告人的刑罰是槍決……判決從今天算起在九十天內由行刑隊執行。”

整個審判廳頓時陷入一片大混亂之中,但是諾艾麗既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不知什麼東西促使她回頭看了看。原先空著的座位有人坐上了,是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坐在那裏。他新理了發、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一套藍色的真絲衣服,看得出是精工縫紉的。胸前露出淡藍色的襯衫和薄綢領帶。他那深橄欖色的眼睛炯炯發光,精神矍鑠,一點也沒有當初到監獄中來探望時的那種受到挫敗的、頹喪萎靡的跡象。實際上,這樣的一個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從來未曾有過。

在諾艾麗遭到慘敗的時刻他來看她,品嚐她表現出來的恐懼。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一瞬間她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埋著的、心毒手辣的滿足。除此以外,似乎還有別的什麼。也許是悔恨,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辨別清楚,已經消逝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局棋到這裏才算完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