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為了能活下來,她需要他的幫助。她有一個有利的因素,也就是對死她一向抱無所謂的態度,所以,活著對她究竟有多少分量,德米裏斯並不清楚。萬一他知道她不願死,那他肯定會要她去死。諾艾麗反複揣摩,這幾個月來他為她編織的網究竟是什麼樣的。正當她在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時候,她聽見辦公室的門開了,轉過身子,看見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已經站在門口。她吃驚地向他看了一眼後,頓時明白,不必心驚害怕了。
諾艾麗自從最後一次見過他後,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康斯坦丁·德米裏斯老了十年。他麵容憔悴,雙頰深陷,身上穿的衣服鬆鬆垮垮。但是,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外表,而是他的一雙眼睛。這是經曆了苦境的一個人的眼睛。德米裏斯眼神中從前具有的那種實質性的力量感,那種操縱生死大權、統治一切的核心不複存在了,好像一盞燈給熄掉了,留下來的隻是淡淡的餘暉,僅僅能勾起人們對過去光耀一時的記憶。他站在原地,盯著她,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有片刻工夫諾艾麗懷疑這是不是他耍的一種花招,是他詭計的一部分,但她轉念一想,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表演得這麼出色、逼真。是諾艾麗第一個打破長長的沉寂。
“我很傷心,康斯坦。”她說。
德米裏斯慢悠悠地點點頭,好像點頭的動作很費力似的。
“我原先要把你殺了。”他倦乏地說,聲音完全像一個年邁的老頭子,“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殺我?”
他輕輕地回答說:“因為是你先殺了我。從前,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我想從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感到痛苦過。”
“康斯坦——”
“慢,讓我說完。我不是一個寬大仁慈的人。要是我能夠沒有你,請相信,我早把你殺了。但是我不能沒有你。我再也不能挨下去了。我要你回來,諾艾麗。”
她努力控製住自己,不讓內心的真實思想有絲毫泄露出來:“這已經不是我能辦得到的了,是嗎?”
“如果我能讓你獲得自由,你願意回到我身邊來嗎?永遠不再離開?”
永遠不再離開。許許多多人物形象閃過她的腦海。她將永遠看不到拉裏了,再也碰不著他了。諾艾麗沒有選擇的餘地,即使她可以選擇,活著總比死亡要美好得多。隻要能活下來,何愁沒有翻身的機會。她抬頭看了看德米裏斯。
“好的,康斯坦。”
德米裏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上流露出十分感動的神情。他又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謝謝你,”他說。“我們把過去的一切都拋在腦後。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也改變不了了。”他的聲音爽朗起來了,“我感興趣的是將來。我要給你找一個律師。”
“誰?”
“拿破侖·喬特斯。”
這一時刻,諾艾麗確切地知道,這一局棋她贏了。要將了!而且將死了!
現在,拿破侖·喬特斯坐在辯護律師的長木桌旁邊,思考著即將進行的一場戰鬥。喬特斯寧願公開審判在愛奧阿尼那舉行,而不要在雅典舉行,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希臘法律,公開審判不能在犯罪發生的地區進行。喬特斯對諾艾麗·佩琪的犯罪事實沒有絲毫的懷疑,但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像所有的刑事律師一樣,認為委托人是有罪還是無辜純屬精神範疇內的事。每一個人都有權受到公正的審判。
公開審判馬上就要開始了,然而卻有點不一般。拿破侖·喬特斯在他的律師職業生涯中是第一次與委托人在感情上發生糾纏:他愛上了諾艾麗·佩琪。審判前好幾天,他根據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的要求,到監獄去見她。雖然喬特斯從報章雜誌和電影中已很熟悉諾艾麗·佩琪,但麵對麵地見到她本人他一點也沒有準備。她把他當作來進行社交禮節性拜訪的客人一樣接待。諾艾麗的神態既不顯得緊張也不害怕。最初喬特斯以為她對問題的嚴重性和渺茫性缺乏應有的了解,但是事實證明,情況正好相反。諾艾麗是他所遇見的女性中最富有聰明才智的,最令人神往的,當然也是最漂亮的。這個喬特斯,雖然裝得道貌岸然,卻是一個鑒賞女人的行家。他辨認出了諾艾麗身上的特殊氣質。對喬特斯來說,隻要坐著同她談談,就感到其樂無窮。他們討論了法律、藝術、犯罪和曆史,她的談吐一直使他詫異不止。像諾艾麗這樣的女人,跟康斯坦丁·德米裏斯這樣的男人湊合在一起,他是充分理解的,但她同拉裏·道格拉斯發生瓜葛卻使他莫名其妙。喬特斯認為,她遠遠在道格拉斯之上,然而,他也認為,人世間必定有某種無法解釋的神秘過程,千裏姻緣一線牽,看上去不大可能的一對人居然會彼此相愛。才華橫溢的科學家配上腹中空空的白膚金發碧眼女郎;大作家配上傻裏傻氣的女演員;機智的政治家的配偶卻是個邋遢女人。
喬特斯回憶著與德米裏斯見麵時的情景。多年以來他們在社交活動中已經有過多次接觸,但喬特斯的法律事務所並未為德米裏斯辦過任何事情。那一次,德米裏斯請喬特斯到他在瓦基紮的家裏去。德米裏斯開門見山地說:你也知道,我對這案件的公開審判十分關心。在我一生中,佩琪小姐是唯一的真正使我陷入情網的一個女人。”他們兩人談了六個小時,討論了案件的每一個方麵和各種可能采取的策略。最後決定,諾艾麗的抗辯是無罪。喬特斯起立告辭時,一筆交易也達成了。拿破侖·喬特斯擔任諾艾麗的辯護律師所得到的報酬是,通常收費的雙倍,他的事務所今後將擔任康斯坦丁·德米裏斯那羽翼覆蓋全球的金元王國的主要法律顧問,這一方麵的價值是無法計數的。
“你怎樣完成任務,我不管。”德米裏斯最後惡狠狠地說,“隻要你保證不出問題。”
喬特斯接受了這筆交易。但是後來,像是諷刺似的,他愛上了諾艾麗·佩琪。喬特斯的通訊錄上雖然有幾個情婦的電話號碼,但到現在仍是一個單身漢。現在他找到了一個他想娶的女人,可是又可望而不可即。
這時,他瞧著諾艾麗坐在被告席上,美麗清秀,儀態從容。她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色薄呢衣服,外麵套著一件花紋簡單的高領的寬大白罩衫,看上去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
諾艾麗回頭看見喬特斯在盯著她看,就投以嫣然一笑。他也朝她笑了笑,但他的思想已經集中在擺在他麵前的艱巨任務上了。
這時,法庭執事要求全體肅靜。
旁聽的人都站了起來,看著兩個穿著法官袍子的審判員走上高台,各自在審判員席上坐了下來。隨後,審判長也來了,坐在中間的皮椅子裏。他抑揚頓挫地說:“我宣布審判開始。”
特別檢察員彼得·德莫尼迪斯緊張不安地站起來,向陪審團宣讀起訴書。德莫尼迪斯精通業務,是一個才能出眾的檢察員,但從前他一直是拿破侖·喬特斯的對頭,然而一場官司下來,其結果總是相同的。那個老雜種總是打不倒。一般來說,在刑事審判中,幾乎所有的辯護律師都橫眉冷對各個敵對的證人,但喬特斯悉心愛護證人,關心證人,照顧證人,軟化證人。當他還沒有了結,證人卻發生了自我矛盾,甚至幫他的忙了。他有一種訣竅,可以把確鑿的證據變成猜測,把猜測變成不著邊際的幻想。喬特斯具有才思橫溢的法律頭腦和廣博的法律學知識,德莫尼迪斯還沒有遇見過超出他的律師。但這並不是喬特斯的力量所在。他的力量是在於他了解人。有一次,一個新聞記者問喬特斯,他是如何深入地掌握人的天性的。
“人的天性我一點也不懂。”喬特斯回答說。“我隻了解要吃飯穿衣的人。”後來,他的這一句話被廣泛引用。
除此以外,今天這一案件的公開審判好像是專為喬特斯設計的,非常合他的胃口,好讓他在陪審團麵前大顯身手。而且,案件本身已經充滿了魅力、激情和殺機。有一點,德莫尼迪斯可以肯定:拿破侖·喬特斯將不遺餘力地為打贏官司而努力。但是,德莫尼迪斯何嚐不是如此呢。他心裏十分清楚,手中的是一起證據強有力的故意謀殺案,對被告絕對不利。縱然你這個喬特斯有天大的本事可以迷惑住陪審團,使他們對證據產生懷疑,但是你瞞不過坐在審判員席上的三位法官,休想把他們動搖得了。就這樣,抱著堅定和滿有把握的心情,特別檢察員開始發言了。
德莫尼迪斯以富有技巧的、果斷精練的語言簡要介紹了這一控告兩個被告的公訴案件的案情。根據法律的規定,十人陪審團的首席陪審員應該是一位律師,所以德莫尼迪斯把發言中涉及司法業務上的要點對著首席陪審員講,一般性要點對著陪審團的其他成員講。
“在這次公審結束以前,”德莫尼迪斯說,“國家檢察機關可以證明,這兩個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在一起密謀過,殘忍地殺害了凱瑟琳·道格拉斯,隻因為她梗在中間,妨礙這兩個人的計劃。凱瑟琳的唯一罪行是愛她的丈夫,因為這個緣故,她被殺死了。這兩個被告在謀殺現場被認出了,隻有他們才有殺人動機和殺人的機會。我們將清清楚楚地證明……”
德莫尼迪斯的發言簡短、扼要。接下來,該是辯護律師講話了。
審判廳內旁聽者的目光都集中到拿破侖·喬特斯身上,看見他手腳笨拙地收攏身邊的文件,站起來準備發言了。他慢吞吞地走近陪審團,儀態躊躇,動作遲鈍,好像對周圍的環境很不習慣。
威廉·弗雷澤望著喬特斯,不禁對他的技巧驚歎不已。倘若弗雷澤沒有在英國大使館舉辦的宴會上跟他共同度過一個晚上的話,也會被他的舉止蒙蔽了。弗雷澤清楚地看到幾個陪審員以合作的態度趨身向前,捕捉拿破侖·喬特斯嘴唇間輕輕吐出來的詞句。
“現在這裏這個受審的女人,”喬特斯對陪審員們說著,“不是因為犯了故意殺人罪而受到審判。事實上,並沒有發生謀殺。假如說已經發生了謀殺,我肯定,為國家檢察機構工作的我的優秀的同行一定會非常樂意把死者的屍體給我們看看。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所以我們隻能認為實際上並無屍體存在。因此,也就沒有謀殺存在。”他停止了講話,搔搔頭皮,低頭看著地板,仿佛在追憶他停在什麼地方。然後,他自個兒點點頭,抬起眼睛望著陪審團,不,先生們,那不是這次審判的內容。我的委托人之所以在這法庭上受審是因為她觸犯了另一條法律,即不應與有婦之夫私通的不成文的法律。報紙上已經披露了她在這一點上有罪,公眾也發現了她有罪。現在,公眾要求她必須受到懲罰。”
喬特斯歇一口氣,掏出一塊白色的大手帕,對著手帕看了一陣,好像不明白手帕怎麼會在手裏似的。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後把手帕放回口袋裏。“很好。如果她犯了法,我們就要懲罰她,但不是因為謀殺,先生們。不是因為實際上不存在的謀殺。諾艾麗·佩琪犯的罪是當了——”他審慎地停頓了一下,——當了某一個人的情婦。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奉告,但是,如果你們真想知道,你們可以在許多報紙的第一版上找到他的名字。”
人群中爆發出意會到話中妙趣的笑聲。
奧古斯特·拉肖在座位上扭轉身子,向人群瞪著眼,他那豬一般的小眼睛迸射出憤怒的火花。他們竟然敢嘲笑他的諾艾麗!德米裏斯對她來說不值一文錢,一文錢也不值。一個女人隻把向那個獻出自己童貞的男人才永遠珍藏在心坎上。這個從馬賽來的矮胖的店老板還沒有機會同諾艾麗講過話,可是,他是花了四百個來之不易的德拉克馬才得以進入審判廳的。這樣,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心愛的諾艾麗。等她被判決無罪以後,拉肖就走上前去,把她接回馬賽去。他甜滋滋地想了一陣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辯護律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