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護士把凱瑟琳引進了尼可迪斯醫生的私人診療室。
他見她進來,指了一下椅子:“請坐,道格拉斯太太。”
凱瑟琳坐了下來,神情不安,有些緊張。她竭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你有什麼不舒服?”
她正要張口回答,轉瞬間又絕望地不說了。啊,老天——她想著——我從哪兒開始說起呢?“我需要幫助。”她終於說。她的聲音枯澀,使人聽了有點兒刺癢。她真想喝一杯。
醫生把身軀向後仰去,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瞧著她。“你多大了?”
“二十八。”她說的時候看著他的臉。尼可迪斯正在掩飾著驚異的神態,但是她發覺,醫生又似乎對此反常現象覺得高興。
“你是美國人吧?”
“是的。”
“你現在住在雅典嗎?”她點點頭。
“有多久了?”
“千把年了。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前我們就搬到這兒來住了。”
醫生笑了:“有時候我也覺得是這樣。”他給了凱瑟琳一支香煙。她伸手去取的時候,手指不聽使喚地抖索著。要是說尼可迪斯醫生注意到了的話,那他也沒有吭聲。他給她把香煙點燃了。“你需要什麼樣的幫助,道格拉斯太太?”
凱瑟琳看著他。“我不知道。”她喃喃低聲說,“我不知道。”
“你覺得有病嗎?”
“我是有病。我想我必定病得很重。現在我變得這麼難看。”她心裏清楚沒有哭,但覺得眼眶濕了,眼淚淌在兩頰上。
“你喝酒嗎,道格拉斯太太?”醫生輕輕地問道。
凱瑟琳驚慌地凝視著他,十分窘迫,完全被動了。“有時喝一點。”
“喝多少?”
她吸了一大口氣:“不多。看——看情況而定。”
“今天你喝了沒有?”他問道。
“沒有。”
他坐著,仔細觀察著她。“要知道,你並不是真的難看。”醫生以柔和的口氣說,“你的身體有些浮腫,你對皮膚和頭發保護得不好。在這些表麵現象後麵,是一個非常動人的年輕女郎。”
她失聲大哭起來,而他坐著沒有動彈,讓她哭個夠。凱瑟琳在痛苦的哭泣中,模模糊糊聽見醫生診療台上室內對講電話的蜂音器響了好幾次,但醫生沒有理它。一陣哭泣後她慢慢平靜下來了。凱瑟琳掏出一塊手帕,擤鼻子。
“對不起,”她道歉說,你能——能幫助我嗎?”
“這全得看你。”尼可迪斯醫生回答說,“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具體問題究竟是什麼?”
“請你好好給我看看。”凱瑟琳應答說。
他搖搖頭。“那不是問題的實質,道格拉斯太太,不過是表麵的症狀,是一種現象。請原諒我的冒昧。如果真要我的幫助,我們得開誠布公,真誠相見。一個年輕女子變得像你這樣,必定是有很大的原因的。你丈夫還活著嗎?”
“隻在假日和周末。”
他打量著她。“你和他住在一起嗎?”
“隻在他回家的時候。”
“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的私人飛機駕駛員。”她看到醫生的臉上有明顯的反應,不過,是不是由於他聽到了德米裏斯的名字的緣故,還是他對拉裏的情況有所了解,她就不得而知了。“你聽到過我丈夫的情況嗎?”她問。
“沒有。”
在凱瑟琳聽來,他也許是沒有說實話。
醫生問:“你愛你的丈夫嗎,道格拉斯太太?”
凱瑟琳欲言又止。她明白,如何回答他的問題至關重要,不僅對醫生來說是如此,對她自己來說也是如此。是的,她愛她的丈夫;是的,她恨他;是的,有時她對他的憤怒無以複加,足可把他殺了;是的,有時她又感到對他的依依柔情可以壓倒一切,甚至樂意為他而死。那麼,用什麼字眼才能說清楚呢?也許,該是“愛”。
最後她說:“是的。”
“那你丈夫是不是也愛你?”
凱瑟琳想起了拉裏在生活中接觸過的其他女人和他的不忠實。她又想起了昨晚鏡子中那個可怕的陌生人,無怪拉裏不需要她了,這是不能責備他的。不過,誰敢說究竟是哪一個先發製人?是鏡中的女人促成了他的不忠實,還是他的不忠實促成了鏡中的女人?她發覺臉頰上又被淚水浸濕了。
凱瑟琳絕望地搖搖頭:“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曾經有過精神崩潰,或者叫神經衰弱?”
這時,她看著他,眼睛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沒有。你認為我需要這個嗎?”
他沒有笑。“人的心理狀態,”他慢慢講,謹慎地挑選著恰當的詞彙,“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道格拉斯太太。人的心靈隻能承擔一定數量的痛苦。如果痛苦達到無法承受的程度,就會逃逸到思想的深處,給埋了起來。這個問題我們正在研究。你的思想感情已經繃得太緊了。”他朝她看了一會,“你能來要人幫助,我想這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我有點兒神經質。”凱瑟琳說,采取了守勢,“所以我喝點酒,使自己能夠鬆弛一下。”
“不,”他直率地說,你喝酒是逃避現實。”尼可迪斯立起身來,走到她跟前:“我認為,我們為你很可能有許多事可以做。我說的‘我們’是指你和我。事情並不簡單。”
“跟我講,我該怎麼做。”
“首先,我要把你轉到一家醫院去做徹底的健康檢查。估計你基本上是健康的,不會找出實質性毛病。其次,你要停止喝酒。然後,我要給你規定專門的食譜。目前就這些,怎麼樣?”
凱瑟琳有些猶豫不決,後來還是點了點頭。
“你去報名參加健身體操班,在那裏你要定期的鍛煉,恢複你原來的體姿。我這裏有一個優秀的理療專家,會給你做各種按摩。另外,你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所有這些都是要花時間的,道格拉斯太太。你並不是一夜之間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態的,所以也不是在一夜之間可以改變的。”他對她笑笑,使她消除疑慮,讓她有信心。“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隔幾個月,甚至隻要幾個星期,你會變成另一個婦女,感覺也會好得多。你再照鏡子看的時候,你會感到自傲的;你丈夫看你的時候,他會發現你是討人愛的。”
凱瑟琳的一對眸子凝視著他,心裏很受激勵。好像一副無法負起的重擔從她身上卸下來了,好像她突然獲得了新生的機會。
“不過,你得清醒地知道,我隻能為你建議作這樣的安排。”醫生慢條斯理地說著,“具體做的全得靠你自己。”
“我能。”凱瑟琳熱情洋溢地說,我保證。”
“停止喝酒是最困難的一件事。”
“不,不會困難的。”凱瑟琳盡管嘴裏這麼說著,心裏卻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困難的。醫生是對的:她喝酒是為了逃避現實。現在,她有了目標,知道朝哪個方向走。她要贏回拉裏。
“今後我滴酒不沾。”她堅定地說。
醫生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點了點頭,感到很滿意:“我相信你,道格拉斯太太。”
凱瑟琳站起身來。她的動作那麼笨拙,那麼不靈活,使她吃了一驚。不過,這些都將改變了。
“我該走了,想去買些合身的衣服。”她笑著說。
醫生拿了一張卡片,在上麵寫了幾個字。“這是醫院的地址,他們會等你的。待你做了體格檢查後,你再來找我。”
在街上,凱瑟琳正在找出租汽車,她轉念一想,滾它的出租汽車。我不如現在就開始鍛煉。她想著,腳下就走了起來。經過一家商店的櫥窗時,她停下來,看著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像。
她責怪拉裏太快了,把感情破裂的責任全歸咎到他身上去了,一點也沒有想一想自己該負什麼樣的責任。幹嗎他要回家來跟像她現在這麼樣的女人待在一起呢?這麼一個麵目生疏的陌生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附到了她身上,而她根本不知道。真可怕!她想著,該有多少對夫妻就是像這樣離散的,一點也沒有大吵大鬧——自然嘍,近來經過吵鬧而離婚的事的確不多了,凱瑟琳做著苦臉想著——而是在啜泣嗚咽中分手的,正像老好人T·S·艾略特說的一樣。嗯,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從今天起,她不再向後看,她隻向前看,向美好的未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