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張藝謀的對話(3 / 3)

莫:應該說八十年代文學藝術的熱鬧其實是不正常的,因為經過文革十年文學藝術的空白,剛剛進入改革開放,八十年代初的作家還不成熟,到了八五、八六年,情景就大不一樣了,湧現出一大批力作,老百姓期待作家承擔起更多的社會責任,期待他們能用自己的作品,清算文革的罪行,推動思想解放。進入九十年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老百姓日常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台彩電還值不了一條好煙,各種藝術門類,各種娛樂方式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人們打發業餘時間的方式太多了,導致小說、詩歌的讀者減少,當然也導致電影觀眾的減少。張:我跟莫言一樣很懷念八十年代。我的看法是好像我們人類有一個通病,在結束了一場災難之後,特別願意思考,中國的十年文革結束後,日本的二戰結束後,包括歐洲、美國,在之後的一段時期,可能是藝術特別有質量的時期,每個人都很關心,渴望了解其中的情況。現在是和平時期,出了那麼多大師的日本電影現在也不景氣。和平時代豐衣足食,娛樂和消費成為主流。嚴肅的藝術就失去了觀眾,剩下的就是好萊塢的流行。在這個時代,做導演比做文學家幸運。因為電影還有一個片種是娛樂片,比如我現在拍的武俠片《英雄》,當然我也要講求藝術性,但也隻是一個動作片的包裝而已;而做一個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家,致力於創作有深度的作品,讀者就會越來越少。莫:所以有人說,中國就隻剩下一個讀者,那就是張藝謀。(笑)

張:沒人讀你們的小說了,你可以隨便寫。比我們自由多了。(大笑)

大江:我也是一個讀者不多的作家,七十年代有過一批讀者,三十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太多,所以我也很自由,願意寫什麼寫什麼。

張:我覺得我當不了作家。我所有的電影都是由小說改編的,我覺得最難的是放一張白紙,或擺台電腦在麵前,讓我從零開始。所以,我很佩服作家,他怎麼就能寫出那麼多故事來呢?

莫:還是張藝謀了不起,能把我們的白紙黑字變成一部色彩絢麗的電影。太麻煩了!小說改編成電影,絕不是也不應該是照搬,而是一次再創作,再提高。中國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講之所以還能夠寫,是因為至少還有個張藝謀。你要不當導演,就又有一半人不寫作了。(眾笑)張:不會。

大江:如果說張藝謀不當作家有人後悔的話,那肯定隻有張藝謀一個人;但他要是不當導演,更多的人不答應,包括莫言和我,包括很多觀眾。所以你沒當作家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作家的自由與導演的無奈

大江:剛才聽到二位的談話收獲比較大。我還有一個問題,生活在目前的中國,你們通過作品最想表達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是電視編導安排的,我不想問,因為在日本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沒法回答,我隻是說,我剛剛寫完的作品就是我想要表達的,你抽象地讓我回答,我回答不出來。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問你們,但是如果你們就這個問題有興趣回答,我們的錄像帶很長,你們可以隨便說說。張:那我就浪費一段吧。我其實總被記者問到這個問題,我有時候也冠冕堂皇地說,最關心的是人,聽起來挺深刻挺高雅。其實我自己沒有很認真地去問過自己,你到底想弄什麼?我有點像逛商店,不知道想買什麼時,突然被一個東西打動,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有時候很可能是一種視覺的東西在吸引我,對我來說就是顏色,對!顏色。我對視覺的東西是很敏感的,很迷戀的,很希望莫言能再寫一個特別有顏色的作品,我就會覺得很興奮。莫:一個作家有時候實際上做不了自己的主,本來今天想寫一個反腐敗題材,明天突然對另一個題材發生了興趣。有很多小說寫一半就放下了,放下後就永遠撿不起來了,我最近有兩個長篇的開頭都作為中篇發表了。當時覺得很興奮,寫了三五萬字,突然又覺得靈感全無。在今後的創作中這種情況肯定還可能出現。從某種意義上,我是跟著感覺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管你做什麼不管你寫什麼,都要寫原創性的,惟一的。別人做過的,你就不能用同樣的腔調重複。最好是別人沒寫過,用的也是自己和別人沒用過的手法。但這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我們可以把這當做終身追求的目標,哪怕實現了自己構想的30%,這部作品就非常好。

張:這點也太自由了,你可以寫一半擱那兒,不寫了。我們有時候準備拍了,劇本弄好了,班子搭好了,突然找不到感覺了,就覺得真沒勁,但又非幹不可,還得挺著,在整個創作人員麵前裝作胸有成竹,充滿信心,因為所有的人都看著你。你已經覺得肯定拍不好了,因為你沒有激情。這就是導演與你們作家的區別,完全身不由己。莫:我寫不下去還可以撕掉。

張:你多方便。

大江:我還沒有莫言這種情況,我一旦寫起來就會把這部作品寫完,我的習慣是重複,不滿意的地方改,往短裏改,一般改六次,就達到了我基本上想要的程度。我這樣說,張導演可能有些失望。因為他剛說小說家可以隨便扔。

張:碰上一個不扔的作家。(眾笑)

200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