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張藝謀的對話(2 / 3)

大江:我想問莫言先生,反過來你從張藝謀的電影中有沒有得到什麼啟示?對自己的小說有什麼新的發現?

莫:當然有。任何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或其他的藝術樣式,實際上是一個選擇的藝術。一部長篇幾十萬字,改成電影或話劇,時間長度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所有的人物、情節全部利用起來,隻能選取他認為最重要的部分把它發揚光大,進行特別的強調。《紅高粱》電影應該說做到了這一點,把我小說中最有力量的部分提取了出來。仿佛從一大堆花瓣裏提取了一瓶香水。我還對張藝謀說,莫言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改編他們的作品要忠實原著。改莫言的作品愛怎麼改怎麼改。我的小說無非是給你提供了一點材料,引起了你的興趣,激發了你創作的欲望。你完全可以添加情節,添加人物,放心大膽地按照你的激情去發揮。

電影的影響的確比小說大得多,小說寫完以後,除了文學圈也沒有太多的人知道,但當電影公演過後,我從高密回北京,深夜走在馬路上還能聽到很多人在高聲大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我才感到電影確實是不得了。遇到張藝謀這樣的導演我很幸運。

大江:我讀了莫言的作品以後,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的文學表現手法,對生命的描述,使我獲得了很多新鮮的東西。我想今後從莫言的文學裏找點靈感寫點更好的東西。莫:這是互相影響的。我讀你的《小說的方法》,每讀兩行我就要想半天,我想這個地方我也可以順著同樣的思路發展下去,發展成一篇小說。比如你講到麥克威爾在他的《白鯨》裏,引用了《聖經·約伯記》裏的那句話,“我是惟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你說這是你的小說創作的最基本的準則,這太有意思了,我認為這也是我的創作原則。我們做電影也好、搞文學也好,完全可以用這樣自信的口吻來敘述,我是惟一一個報信者,我說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說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遠大理想的導演或小說家,應該有這種開天辟地的勇氣,惟一一個報信者的勇氣。說不說是我的問題,信不信是你的問題。拍不拍是你的問題,看不看是他的問題。但我要按我的想法來說,哪怕隻剩下一個讀者,隻剩下一個觀眾。為了爬上更高的山頭

大江:距《紅高粱》事隔十二年之後,你又拍了《幸福時光》,也是莫言的小說改編的,你是怎麼想到要拍這部電影的呢?

張:其實我是一直在期待著合作。我發現莫言的作品有了很明顯的改變,這跟我們自己生活的環境有關,從最早寫人的傳奇、家鄉的故事,慢慢到寫身邊的事情,恰恰我也正想拍身邊的小人物。後來看到《師傅越來越幽默》,那是在《收獲》上,我一看標題就覺得特別好玩,一看是莫言寫的,我就把它先擱起來準備重點閱讀。到了晚上,一口氣讀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也能表達時代的變化,於是就有很大的興趣去改編。我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份電影裏不好表現。他的故事裏的人物是過去一個時代的勞動模範,到了新的時代,他的觀念、生活甚至生存,都發生了一係列的改變,由此產生了一個很幽默很荒誕的故事。但電影中這個人物隻能改,不能是勞動模範,所以隻能是退休的職工,還不能是下崗職工。其實我們也是力圖保持作品的戲劇性去折射時代的改變,讓我們的目光始終去關注這些普通人的生活。但最後我是覺得《幸福時光》傳達的他的那種東西太少了。現實題材的限製比較大,沒有像《紅高粱》那樣得他太多的“真傳”。大江:《幸福時光》的電影怎麼樣?莫言你看了嗎?

莫:我看了。我與藝謀有同感。有句話說,藝術家是帶著鐐銬跳舞,他的鐐銬過於沉重。我的原小說寫的是一個勞模臨近退休突然下崗了,他整個人落到了一個不尷不尬被晾起來的境地,這才由此產生一係列黑色幽默的荒誕故事。張藝謀的電影把人物的身份變換了以後,就麵臨著再創作的巨大困難。如此一來,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環境就沒有意義了。小說中在汽車殼子裏所發生的故事又涉及到一點性的問題,在電影裏也是不太好表現的。假如這部電影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因為這個題材本身富有挑戰性,而張藝謀非要拍,結果就遭遇了很多障礙。繞來繞去,他心裏很多想的東西隻能是曲曲折折地表現出來。這與《紅高粱》的直接“吼”出來不同。因為我是小說作者,我看了以後,有的地方還可以會意,但觀眾看了以後就很難感受到我們原來創作的初衷。我想任何一個大導演或者任何一個作家,他的整個創作生涯肯定有起伏,這種起起伏伏我覺得是一個藝術家向高處攀登的表現,為了爬上更高的山頭,有時候可能要故意向下落一點。張:你是說我們故意往下落(笑)。傳神地、寫意地表達一種精神還是《紅高粱》來得痛快。我發現古代題材在處理社會環境方麵就容易得多,比如我最近拍的武俠題材。但是,我們還是有很多衝動去直接反映現實生活。

越來越少的讀者和觀眾

大江:你們說八十年代是文學藝術的黃金時代,進入九十年代和新世紀,中國的社會經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對文學藝術有什麼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