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我說過,依據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曆,自己確實加深了對這句話語的理解。下麵要涉及我個人的話題,請大家允許我說說那些經曆中的一個具體事例。我的長子出生時,他的頭部有一個很大的、瘤子一般的畸形物。如果不做手術的話,他就不可能存活下去;可如果做了手術,今後也許眼不能見,耳不能聽,最終成為植物狀態。主治醫生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於是,我就產生了動搖。然而,我的妻子卻要求醫生立即準備手術。
手術前,我們為兒子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光(那是祝願他的眼睛能夠看到光明)。手術後,他的眼睛果然能夠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夠聽見聲音,可是,他在智力發育上的遲緩也隨之顯現出來了。直到五歲的時候,還從不曾說過任何一句話。然而,有一天他似乎對電視機裏傳出的野鳥叫聲表現出了興趣,我便把灌裝了野鳥叫聲的唱片轉錄到錄音帶上,循環往複,整日裏在我們家中播放。首先傳出的是野鳥的叫聲,片刻之後,便是女播音員的聲音。這就是那個錄音的順序。鳥的叫聲,鴿子;鳥的叫聲,黃鶯;鳥的叫聲,白臉山雀……這個錄音帶聽了一年之後,我把光帶到夏日裏避暑用的山間小屋去,當時將他扛在脖頸上漫步在林子裏。在林子對麵的水塘邊,水雞叫了起來。片刻間,騎坐在我脖頸上的光突然說道:“這是、水雞。”這就是光使用語言的開始。
以這個野鳥叫聲錄音帶為契機,讓光進行語言訓練的會話,就在光與我和妻子之間開始了。後來發展到以鋼琴為媒介,訓練光回答出音域的名稱和調子的特性。從在那片林子裏第一次說出人類語言那一天算起,十年之後,光能夠創作出短小的曲子了,將這些曲子彙集起來的CD發行後,竟擁有了為數眾多的聽眾。雖然光現在隻能說出三歲兒童的語言,可他一直持續著具有豐富內容的作曲工作。
光的第一次手術結束後,又接受了第二次手術,裝上用以保護頭蓋骨缺損部位的塑料板。經過這一番周折後,光終於回到家裏,開始了與我們共生的日子。當時,妻子什麼也沒說,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這是決心接受智障的兒子,為了一同生活下去而在積蓄力量。另一方麵,我認為自己與光共生的將來是沒有希望的。也就是說,就光的症狀而言,是不會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的。可是,在承認這一切的基礎之上,自己決心接受這個孩子,並為之積蓄力量。
當光通過野鳥錄音帶的訓練而發出人類語言的時候,我覺察到一條希望之路開啟了,隨著光的CD受到很多人的歡迎,那條希望之路也便成了很多人都在行走的大道。我就是通過這樣一些經曆,逐漸理解了魯迅的話語。而且,我現在同樣堅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魯迅話語的真實意蘊。
剛才我已經說了,十二歲時第一次閱讀的魯迅小說中有關希望的話語,在將近六十年的時間內,一直存活於我的身體之中,並在自己的整個人生裏顯現出重要意義。
接下去我想說的是,對於自己也很重要的、與希望並在的另一個話語——未來,以及有關未來這個話語存活在我的身體內部的定義是如何來到的。
不過在此之前,也就是現在,我必須預先說明一下這樣做的理由,也就是我為什麼要重新考慮未來這個話語,並決定在大家麵前說起這個話題。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實業家,我是一個小說家。也就是說,我沒有與國家權利有關聯的任何力量,也沒有實際驅動政府組織的力量。同時,也沒有從事將日本經濟與中國經濟積極聯係起來的工作。
我是一個無力而又年邁的小說家,隻是我認為,小說家是知識分子。這是三年前因白血病而去世的、我多年來的朋友、美國的文學研究家愛德華?薩義德的觀點。被稱之為學者、新聞工作者、小說家、詩人、音樂家和畫家的那些人,在各自的專業領域內,用自己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知識和技能從事著工作。但是,當他們認為自己所在社會的進程停滯時,就必須離開其專業領域,作為一個對社會、對國家、對世界感到擔憂的非專業人士聚集起來並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這是知識分子的本職。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圍繞日本社會的進程,我也一直與那些值得信賴的朋友一同發出自己的聲音。
現在,日本與中國的關係並不好。我認為,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責任所導致的。我在想,在目前這種狀態下,對於日本和中國這兩國年輕人之間的未來而言,真正意義上的和解以及建立在該基礎之上的合作,當然還有因此而構建出的美好前景,無論怎麼說都是非常必要的。於是,我明白了自己想要述說的內容,現在在北京麵對著你們、回國後在東京將要麵對那裏的年輕人進行述說的內容,並為此而做了相應準備。在今天講話的結尾處,我還會回到那個問題上來。我想說的是,我認為現在日本的政治家(直接說來,就是小泉首相)有關未來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是錯誤的。我想就未來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談談自己的見解,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是我年輕的時候從法國一位大詩人、評論家那裏學來、並一直認為是正確的。
小泉首相有關未來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是這樣的。今年8月15日,小泉首相參拜了靖國神社。早在兩年前,我就在報紙上表示,停止參拜靖國神社是開拓日中關係新道路的第一步。長期以來,還有很多日本知識分子持有和我相同的觀點。然而,盡管小泉首相的任期行將結束,作為最後一場演出,他還是參拜了靖國神社。於是,他做了這麼一番發言:在海外諸國中(具體說來,就是中國和韓國吧),有些人說是“考慮一下曆史吧”。國內那些批判者也是這麼說的,他們說是“考慮一下目前國際關係陷入僵局的情況吧”。可是,小泉首相認為自己的指向是未來。較之於過去和現在,自己是以未來作為目標的,是以與那些國家在未來共同構建積極而良好的關係為指向的。這就是小泉首相圍繞自己參拜靖國神社這個現在時的行動所作的發言。
我們日本知識分子也在很認真地傾聽著來自海外的批判。現在,不但政府那些領導人的聲音,因特網上很多人的聲音也直接傳了過來。他們把日本在過去那個軍國主義時代針對亞洲的侵略作為具體問題,批判日本現在的政治領導人豈止不進行反省和謝罪,還采取了將侵略戰爭正當化的行動。
在那種時候,自己竭力忘卻過去,在現實中又不負責任,在說到那些國家與日本的關係時,怎麼可能構想出未來?日本周圍任何一個國家的領導人以及那個國家的民眾,又怎麼可能信任這位口稱“那是自己的未來指向”的日本政治領導人呢?!
對於如此作為的小泉首相的未來指向,我們日本知識分子持有這樣的批判態度:這種未來指向最大限度地否定了我們日本這個國家和年輕的日本人本應擁有的真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