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講演(全文)
人民網日本版9月11日訊:應中國社會科學院邀請訪中的日本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研究員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來到北大附中作了題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講演。其演講全文如下:
我是一個已經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說家,我從內心裏感到欣慰,能夠有機會麵對北大附中的同學們發表講話。現在,我在北京對年輕的中國人——也就是你們——發表講話,可在內心裏,卻好像同時麵對東京那些年輕的日本人發表講話。今天這個講話的稿子,預計在日本也將很快出版。像這樣用同樣的話語對中國和日本的年輕人進行呼籲,並請中國的年輕人和日本的年輕人傾聽我的講話,是我多年以來的宿願。尤其在現在,我更是希望如此,而且,這種願望從不曾如此強烈過。在這樣一個時刻,我要深深感謝為我提供了這個機會的所有人。同時,我更要深深地、深深地感謝坐在我的麵前,正注視著我的各位同學。
在你們這些非常年輕的同學現在這個年齡上,我所閱讀的中國小說家是魯迅。當然,是借助翻譯進行閱讀的。在那之後直至二十歲,好像還數度閱讀過魯迅的作品,尤其是被收錄到《呐喊》和《彷徨》中的那些篇幅短小、卻很尖銳、厚重的短篇小說。因此,當前不久我的中國朋友利用各種機會向我詢問“您最初閱讀魯迅小說時大概幾歲?”這個問題時,我一直難以準確回答。
不過,若說起“在哪兒讀的?讀了哪些作品?”等問題的話,我倒是記得非常清楚——是在日本列島叫作四國的島嶼上一片大森林裏的峽穀中的村子裏讀的。沿河而建的那排房屋裏有一間是我的家。在我家那不大的房屋間有一個院子,院裏生長著一株楓樹,我便在那棵樹的大樹枝上搭建了一座讀書小屋,坐在狹小的地板上閱讀小開本的文庫版圖書,是“岩波文庫”係列叢書中的一冊。讓我覺得有趣並為之感動的,是《孔乙己》和《故鄉》這兩個短篇小說。現在,我還記得孔乙己的發音是コンイーチー,是在翻譯文本目錄上的漢字標題旁用日語片假名標示的讀法。這叫作注音讀法,是日本人為學習難讀漢字的讀音法而創造出來的方法。我就是依據這種注音讀法來發音的。不過,在我最初閱讀的那本書上,標示的是“クンイチ”這個讀音,我便這樣記了下來。然而,準確說來,是什麼時候讀的這書呢?
我決定借這個機會對此進行一番調查,於是,現在終於可以回答出這個問題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在出版社工作,就是出版了剛才說到的“岩波文庫”的那家出版社。我請這個朋友複印了出版社作為資料保存下來的那本書的第一版版本,然後,我懷著親近感著迷地閱讀了《孔乙己》。在這裏,由於我希望年輕的日本人能閱讀目前在日本很容易得到的這個譯作,因此要作一些引用(是築摩書房出版、由竹內好翻譯的《魯迅文集》第一卷)。剛開始閱讀不久,就讀到了“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鹹亨酒店裏當夥計”這一行,於是,記憶便像泉水一般從此處湧流而出。這裏所說的鎮子,就是經常出現在魯迅小說裏的魯鎮。
說了這番話語後,敘述者便開始了自己的回憶。而我本人也回想起,最初讀到這一節的時候,確實從內心底裏這樣想道:
“啊,我們村裏成立了新製中學,這真是太好了。否則,也已經滿了十二歲的自己就上不成學校,將去某個店鋪裏當小夥計!”
1947年,也就是我十二歲的時候,閱讀了《魯迅選集》(佐藤春夫、增田涉譯)中這兩個短小的作品,是作為我進入新製中學的賀禮而從母親手裏得到這個小開本書的。母親是一個沒什麼學問的人,可她的一個從孩童時代起就很要好的朋友卻前往東京的學校裏學習,母親以此作為自己的驕傲。此人還是女大學生那陣子,對剛剛被介紹到日本來的中國文學比較關注,並對母親說起這些情況。我出生那一年(1935年)的年底,母親一直沒能從產後的疲弱中恢複過來,那位朋友便將剛剛出版的岩波文庫本贈送給她,母親好像尤其喜歡其中的“故鄉”。然而,兩年之後,也就是1937年的7月,日中兩軍在盧溝橋發生了衝突,日中戰爭就此開始。那一年的12月,占領了南京的日本軍隊製造了大屠殺事件。這時,即便在日本農村的小村子裏,也已經不再能說起有關中國文學的話題。於是,我母親便將包括岩波文庫本《魯迅選集》在內的、她那為數不多、卻被她所珍視的書籍藏進一個小皮箱裏,直至度過整個戰爭時期。在此期間,我的父親去世了,我升入中學的希望也越來越遙遠了。實際上,也曾聽說母親打算讓我去做雇工(住在雇主家裏見習的少年雇工),並在某處尋找需要小夥計的店鋪。
1945年,戰爭結束了,戰敗了的日本在聯合國軍的占領下製定了新憲法。就連我們小孩子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這個新憲法中有個不進行戰爭、不維持軍備的第九條。教育製度也在民主主義原則下得到改革,村子裏成立了新製中學,我作為第一屆一年級新生升入這座中學,於是,母親便從皮箱裏取出《魯迅選集》並送給了我。
我還曾被問道,當時你為什麼喜歡《孔乙己》?最近重新閱讀這部作品時,發現那位敘述者、也就是鹹亨酒店被稱之為“樣子太傻”的小夥計的那位少年,與自己有相同之處。當那位多少有些學問、卻因此招致奚落的貧窮顧客孔乙己就學習問題和自己攀談時,少年“毫不熱心”;但當這位客人落難之時,少年隨即也流露出了自己的同情。我意識到,自己的性格與這位少年有相似的地方。
不過,在持續和反複閱讀的過程中,我深為喜愛的作品卻變成了《故鄉》。尤其是結尾處的文章,每當遇見新的譯本,就會抄寫在筆記本上,有時還會把那段中文原樣抄到紙上,然後貼在租住房間的牆壁。當時我離開了兒時的夥伴,離開了大森林中的家,同時寂寥地想象著將來:我也許不會再住回到這個峽穀裏來了吧(實際上,後來也確實如此),隨後便第一次來到東京開始了自己生活。
我還是要引用竹內好翻譯的結尾處這一段文章: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麼,十二歲的我深刻理解了魯迅的這段話了嗎?在這裏,我要模仿魯迅的口吻,認為無所謂已經理解,無所謂沒有理解。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十二歲的我從內心裏珍視這句話,認為寫出這種話語的魯迅是個了不起的人。在那之後,分別於十五歲和十八歲的時候,我又借助新的譯本重新閱讀了這段話語,就這樣加深了自己的理解。現在,我已經七十一歲了,在稿紙上引用這段話語的同時,我覺察到,依據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曆,自己確實加深了對這句話語的理解。而且我意識到,自己從內心裏相信現在之中有希望,那是魯迅所說話語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