鴇母見說,怒道:“這小婚真乃不受抬舉。做娘的無過是好意,善言善語來勸你。你到如此執密,難道不怕我皮鞭的麼?”無聲道:“寧可死於皮鞭之下,決不易誌別嫁。”鴇母大怒道:“這小娼動不動就把這死字來挾製我,如今請試試我的皮鞭,看你死得成死不成。”一麵罵,一麵便將無聲衣服剝去,將皮鞭亂打,可憐柔嫩肌膚,怎當這老娼狠毒,要時遍體青紫。正是:
寧將弱質迎鞭打,不抱琵琶過別船。
說這鴇母正在白雲留痛打水無聲,隻見湯保走入說道:“外麵有一老道要見媽媽。”鴇母道:“這無過是遊方募化的,與他些少米糧,打發他去就是,又不是爺親娘眷,也來大驚小怪怎的?”湯保道:“他說是甚畢老爺請來,必定要見媽媽的。”鴇母見說,放下手中皮鞭道:“且暫饒小娼片刻。”口裏喟噥道:“我家又不要攘火災拜水懺,畢老爺請這道士來怎的?”一頭說,一頭走至堂前。隻見那道士生得童顏鶴發,儀表非凡,飄飄然有出塵之概,向著鴇母道:“貧道稽首了。”鴇母見他不像是抄化俗道,不敢待慢,忙回禮道:“師父何來,要見老身怎的?”那道人道:“貧道就在本地城隍山居住。固生平善於勸化世人,憑他奸的,惡的,癡的,愚的,頑劣的,執幻的,種種難解難分之事,被貧道幾句說話,無不依允,故人人喚貧道做勸善大師。今日偶在湖上遇見畢老爺,說媽媽的令愛許配夏公子,今早納聘四百金,明日成親,恐令愛執迷,故央貧道來奉勸,別無他意。”鴇母見說大喜道:“既是師父這等法力浩大,又是畢老爺奉請來的,自然不差。但我家這個小女,生性十分迷執,動不動要死要活,全仗師父法力,勸得她回心轉意,自當重謝。”那道人道:“媽媽但請放心。貧道自有勸法,包管明日歡歡喜喜的順從你老人家。但你這令愛的性子,乃自幼嬌養所致,非比泛常習染,一言兩語便可解釋。況今又得遇陳秋遴、已成了一個有名的性子,叫做敲釘轉腳性,真乃牢不可動。須得靜室一間,不許人聲混擾,待貧道緩緩的勸她轉來。”鴇母道:“師父之言,明見萬裏,既要幽靜之處,白雲留即係小女臥室,極是靜的,者身引導。”
說罷,引了老道人來至無聲臥房。隻見無聲淚痕滿麵,鬢發篷鬆,倒臥在床。鴇母走近扶起道:“不是做娘的難為你,也無過是要你好。今請了這位勸善大師在此,肯依他的說話時,享用不盡哩。”無聲將那道人看了一看,道:“任憑有蘇張之辯,也總歸無益,老師倒不必饒舌。”老道人冷笑了一聲,道:“雖無儀秦之口,卻有普化之能。媽媽你自請退,貧道有妙法化她。”鴇母見說,隻得退出房外,自去料理素齋請道人不提。
且說那老道人,將房門閉上,複身坐定道:“汝之立誌甚端,我已盡知大概。但汝與秋遴緣法已斷,不能再會,此係大數前定,而汝終身卻將奈何?”無聲笑道:“既知我端,可知邪言難動矣。妾立誌不二者,禮也,緣法已斷者,天也。妾先其禮,由其天而已矣,豈複為終身之謀而違天背禮乎?”老道人大笑道:“數言悟道矣。但汝可還認得你父親文錦瀾否?”無聲見說,驚問遭:“文錦瀾乃妾之父,師父何以知之?”老道人道:“即我便是,何得不知?”無聲冷笑道:“師父又來誑語了,我父已死,怎言是你?此不過畢純來遣作說客耳。”老道人道:“我恐鴇母見疑,故假稱畢純來所使。難道十年之隔,頓爾忘卻汝父音容耶?”無聲將道人仔細認了一認道:“既是我父,必知家中之事。若能一一道出,方為不謬。”
老道人即曆敘前情,並後來協鎮天台被仇誣告,怒殺莫宅,一門,逃入山中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今我棲止天台山中,即天台道人。得遇青霞真人,授以吐納之術,已得煉就長生,蒙王母錄入丹台。”無聲見了始末根由一些不差,方知果是父親,乃跪了泣道:“自離膝下,倏忽十年。每憶當年,心如刀割。念兒不幸墮入煙花,受盡無限淩逼,還虧立誌自守,未至傷名敗節。今聞爹爹竟得成仙,是猶不幸中之幸也。”天台道人道:“此係定數如此。因汝與陳秋遴向有半載塵緣未了,故遲至今日,方來度汝仙去耳。”父女說話之間,鴇母送素齋入來,見無聲麵色怡悅,料是有些回心,私喜而出。
父女吃過夜膳,已是黃昏。天台道人道:“今汝塵緣已斷,不必再爾留連,因向壁上各題詩一首。天台道人於袖中取出兩個葫蘆,化作一雙白鶴,父女各乘其一,從窗間飛出,並舉騰空,望天台山而去。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此樓千載空悠悠。
自從無聲這一飛升,有分教:紅樓寂寞,白木谘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明白。
評雲:
自王儒吐酒樓語傷畢純來後,讀者挑燈擦眼,急欲觀純來之向蔡其誌萋斐厥婿。乃閱如許紙,至入此回而反先見其向陳坤化譖毀其子,真乃筆顛墨倒,極行文之奇致。而亦以見小人於語言之忤,尚不甚介於心,性財利所在,遂劉不追旺,非仇亦仇。其發也,若有所迫,不能少緩,而且愈急於前之麵斥辱之者,為可歎也。七百金僅得四百入囊,而遽為之易寬以猛,且汲汲焉提心在,托言好意,以明非自為謀。愚詐青毒若此鴇者,其又可向人類求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