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居探蓮訪妓
詩曰:
行樂須及時,莫待翼成絲。
攜琴還載酒,過訪舊相知。
說這王儒珍,正欲看若蘭的和詩做得何如,忽聞嗽聲,驚得嬌綃、紅渠,忙擁著小姐悄然遁去。儒珍爽然若失,對著花叢呆看出神。原來是蔡信來邀儒珍入席。看見光景不雅,乃叫道:“王相公看些什麼,這等著相?前廳眾客俱齊,老爺請相公快出赴席。”儒珍聽見,方慌忙將手中詩箋藏入袖內。心下好不耐煩,隻得勉強就席,沒情沒緒的坐了一夜。
次早本欲留連,希圖再得與小姐一會。奈見其誌意甚嫌憎,隻得辭別,一路從西湖岸上歸來。此時正值春濃,四顧山光水色,掩映這兩堤花柳,果然如畫。儒珍緩步而行,不知不覺的已到飛來峰邊,見有酒肆依山,甚是精潔,覺得足力已倦,即便登樓沽飲。因天色尚早,並無遊人到來,極其幽靜。儒珍憑窗獨酌,忽然想起:“昨日與小姐相會,尚未盡我衷曲,被這不淒趣的蔡信匆忙驚散,思之殊為可恨,連小姐答我的詩還未曾看得,不知做得若何。諒來閨閣之才,不過成句而已,豈能十分工致?”一頭想,一頭便向袖中摸出來看。隻見上寫著“柳枝詠步韻呈教”。
傍簷臨水已條條,拂翠拖黃態更嬌。
淡薄似憐桃葉色,輕狂豈慰小蠻腰?
三春莫待花飛霄,九烈應時綠染袍。
容易一枝持贈別,馬鞭加策奮題橋。
儒珍看畢,驚喜道:“不想小姐如此聰慧,莫作等閑楊柳泛吟看過,卻是一首訓諭良言。探心如此,怎不教我愛殺想殺。念我王儒珍,幸與小姐得諧伉儷,也不如生前何福修來。”想到樂處,喜不自勝,一連飲了數杯,又將詩箋供在桌上,走到下邊,恭恭敬敬對詩箋作一個揖道:“荷蒙小姐垂意訓諭,不才敢不如教,以報知遇之恩?”揖畢複飲。
因又想起:“昨日小姐這一番談論,句句藥石。但言及婚姻,雲不無意外之虞,此言正合蔡翁之動靜,莫非嫌我寒索而欲悔盟乎?”卻又想道:“豈有此理。他也曾作民父母,豈不知聖賢之道。不過勢利為心,恥我孤寒是實。至於意外雲雲,當是小姐格外過慮,乃翁應不至此,我且自吃酒。”又飲了數杯,覺已微醺,忽又想道:“既無悔盟之意,昨日於親友前,何不稱小婿,而雲亡友令郎?”細審此言,此老悔盟之跡顯然矣。小姐之言,豈是過慮?況六禮未行,執柯無據,兼之素手空拳,急忙中又無力聘娶。再至日久事非,豈非此姻竟化烏有?”躊躇無策,急得悲咽起來道:“小姐小姐,雖蒙你義重恩深,不棄寒素,但令尊雌黃其口。倘果生他議,隻怕也由不得你自己主張,豈不辜負了你一片熱腸,仍舊無益?”說到苦處,對著詩箋淒楚,不覺垂下幾點淚來,連酒都吃不下咽。忽又奮然道:“小姐詩中,明明指引津頭,怎麼我倒懵懂起來?蔡翁之意,無過嫌我目前貧困耳,這個亦有何難?待明歲秋闈先中一個解元與他看看,難道還不中意不成?此段良緣可不依舊是我王儒珍的了。”想到樂處,不覺哈哈大笑。
正笑間,忽背後一人,將扇子在儒珍肩上輕輕一下道:“一人獨酌,何發此大笑。”儒珍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原來這人姓畢名純來,祖籍富陽,吏員出身,考授一任天台縣丞,數年之間滿載而歸。因母族在杭,遂遷居武林。這畢純來為人機巧,談笑風生,又善趨承陷媚,所以那些現任鄉紳,無不喜與交遊。這日也因遊春至此,就肆沾飲,不期才走上樓梯,見有人在那裏自言自笑,卻認得是王儒珍,即便屏息躡足潛聽,直待說完大笑,乃將扇頭輕叩而問道:“兄何得意而快樂若此?”儒珍也認得是畢純來,向知他不是端士,心甚鄙之。乃起身應道:“偶而推敲得句,不覺忘情失笑。”畢純來明曉托詞,卻佯為不知,道:“原來如此。想得句必佳,敢求假一觀。”儒珍微笑道:“老先亦知詩耶?然雖得句,尚未完篇。”畢純來道:“隻獨吟獨酌,殊覺乏興。小弟再治村醪,與兄加潤詩腸,少助文思,如何?”儒珍時已有了幾分酒,乃又笑道:“學生生平作詩,有三不吟,非佳山佳水不吟,非佳花佳月不吟。非佳人佳士不吟:乏此數佳,即吟亦不佳耳。雖蒙盛意,但學生先欽過多,將入醉鄉,無暇奉陪,得罪先別了。”說罷拱一拱手,嗬嗬大笑,竟自下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