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2 / 3)

紫宸見元虛口角,早巳窺破腹中,心中大是拂然。因見其殷殷之意,又不好十分卻得,隻得同至後園。望見軒內,早有一班書呆在那裏做作。也有脫幀露頂反背著手繞砌搖擺的,也有斜倚欄杆咬著指頭側首沉思的,也有因窺壁畫磨穿鼻的:也有微吐蠅聲撚斷髭的。歡呼狂笑,嘈雜紛紜。忽見紫宸走入,因是不曾會過,都不認得,忙問何人。張其白道:“此錢塘蘇父母令侄,台號紫宸,乃雲間名士。”眾人方才慌忙的整衣戴巾,一齊上前揖遜而坐。紫宸便問:“列位長兄尊姓台甫,望乞賜教。”張其白先指著個穿綠的遭:“這位乃是翰林李公的長君,台號葉符,簇新前科孝廉。”又指一穿紅的道:“這是卜大理三公子卜長俊兄。”又指一穿牙色的道:“這是陳布政長君秋遴兄。”又指一穿玉藍色的道:“這就是敝地總台賀公的公於賀圖兄。”其餘不必枚舉,總之都是些繒紳子弟。

各各通名道姓已畢,紫宸道:“久欽諸兄芳譽,今日幸會,棵慰生平。但弟萍水樗櫟,謬逐文壇之側,殊甩內愧。”眾公於齊足恭道:“不敢。”張其白笑向元虛道:“今日諸兄幸聚,真乃英才濟濟,可名這社為群英,以誌今日之盛,不知諸兄以為何如?”眾人齊聲道:“群英杜絕妙,但吾等怎敢當此‘英’字?”元虛道:“酒筵已具,不必閑談,各請入席。”

大家一齊起身遜坐。紫宸是鬆江人,眾推首席,次位即賀圖,餘各敘齒而坐。

酒肴畢集,飲亦半酣,元虛離席而起道:“請兄今日飲酒,何各彬彬客套,甚不豪暢。敢煩紫兄發揮一令,以為酒政,方不寂寞,可盡醉倒之歡。”紫宸道:“酒貴適情,豈期必醉。既蒙諄諄見諭,敢不如教,以盡主人厚情。但弟才短,不能以別詞為令,請各賦一絕作酒政,以三板詩成為例。不成者罰三大觥;詩成不佳者罰一杯,成而絕調者,合席各賀飲一杯。如此則酒入歡腸,又覺筒易,不識諸兄以為如何?”

元虛等雖以詩文結社,隻是個名色,不過圖取一醉。今見紫宸當真要做起詩來,不勝著急,道:“酒令者擲色猜枚,呼盧浮白,方是暢快。若要做詩,畢竟要搜索推敲,未免煩難,還是另請發揮。”紫宸道:“鬥酒百篇,請仙之風流千載。隻這一首絕句,有甚煩難?”卜長俊道:“紫兄之教雖是,但弟等或八股,或策論,或表,或判,倒還領教得來,至於詩之一道,實未留心,故敢方命。”紫宸微笑道:“焉有是理。若依所言,則昌黎於美善文章者,不知詩詞;善詩詞者,遂不解文章耶?詩文總出一心,豈有兩端?諸兄不必過謙,且盡詩酒之興,再領文章之教可也。”陳秋遴道:“不有佳作,何伸雅懷,紫兄之教極是。吾等必當續貂,以繼金穀之勝,無使桃李笑人也。”眾人還打帳推托,忽見秋遴欣然允諾,叫取筆硯,俱各拂然,默默打點酒量,好吃這三大杯。

紫宸正欲尋題,忽抬頭見壁間掛一幅墨梅,畫得甚是精神眉想道:“看這班糟胞,諒來必無實學。何不即將墨梅為題,探他一探腹中如何?”因舉杯道:“小弟異域草茅,學恥全牛,過蒙天生兄寵召,愧叨首席,已覺負芒。又占先諸兄者,竊欲觀大邦文才之盛,作拋磚引玉之舉。但酒令嚴如軍令,敢祈暫遵片刻,待令畢負荊而謝。”眾人諾諾道:“是。”紫宸飲幹令杯,乃舉筆寫了一行題目道:“量梅詠,賦七言絕句一首,各步原韻,合式免酒。”後寫其詩道:

墨濺枝頭染素梅,芬芳豈複待吹灰。

無香有色生如寄,雨雪朝朝蕊倦開。

題畢,即傳遞次席賀圖道:“巴人俚句,請教大方。”賀圖見題是《墨梅詠》,難於形容,乃道:“紫兄黃鶴之句在前,即使效顰,恐亦不佳,倒遵教受罰三杯罷。”即舉杯連飲,頃刻而畢。再次卻該陳秋遴。秋遴接題一看,見其詩虛實之間諷刺沉著,信是佳作,因亦迅題一首呈遞道:“雖珠五在前,未容瓦礫爭輝。然恐方命,不辭呈醜朋博哄堂。”紫宸連聲“不敢”,忙接詩一觀,隻見上寫道:

調羹何必問鹽梅,彩筆生花不染灰。

蝶死蜂殘春已老;西窗待月蕊初開。

紫宸看畢,大悅道:“起句即得墨梅之旨,結句虛形墨梅之色,真頡頏古人,千秋佳作,各當賞賀一杯。”說罷,先自飲起,次各一一飲畢。其次輪著李葉符接題在手。因思自己是個舉人,怎好推托,隻得接索枯腸,挖耳撓腥的苦掙了半晌,方才寫得兩句,而三板已完,罰了一杯再做。又是半晌,方湊成詩呈上。其詩雲:

半張白紙種烏梅,若然一火即成灰。

美人欲插花難采,滿壁柴枝掃不開。

紫宸看畢,不禁大笑道:“真匪夷所思,絕奇之想,足稱千古絕調。”夏元虛隻道真個做得好詩,亦撫掌叫快,道,“李兄終是箕裘父業,學有淵源,故能謦效珠玉,亦當合席賞賀佳作。”紫辰笑道:“合席固當賞賀,但太佳了,倒要屈李兄先請三杯。小弟才淺,還要請教這烏梅二字,怎生解說。”李葉符道:“烏者,黑也,黑者,墨也。即夫墨梅之意雲爾。”紫宸笑道:“李兄奇才,固是不差。以弟愚見,用得不切,請依例三杯。”元虛正讚得葉符高興,忽見也要罰酒,叫起來道:“紫兄又來欺弟輩了。適才陳兄的鹽梅也切,難道李兄烏梅倒不切麼?總是一般梅子做的,何切彼而不切此?”紫宸道:“梅雖一般,製度有不同也。況秋兄亦兄之相知,此作果佳,自當賞賀,弟又豈敢欺兄?今兄亂令,亦罰一杯。”葉符、元虛自知非是,隻得忿忿受罰,笑得個陳秋遴捧腹攢眉。其餘挨次輪著,俱三板不成一宇,大家吃得個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