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回憶起,暗齋昨天說過他也分配到了住宅。
而且在春海參加緯度測量之前,暗齋就已經是正之的侍儒了。
他的住宅就在春海起居的房子後麵。春海摸著剛才撞到的臉,心想昨天怎麼沒記起暗齋每天早上的習慣呢。
「噢噢,六藏,起床很早嘛。」
看到春海,暗齋露出笑容。春海正想抱怨一句,暗齋又接著說道:
「怎樣,你也來試試?」
春海被嚇了一跳,他哪裏敢啊。這時安藤和島田一起出現了,還有幾名藩士也圍了過來,他們似乎都是被暗齋吵醒的,臉上一副困倦的表情,連發髻還沒梳理。
「諸位早上好啊,一起來試試嗎?」
暗齋不知抄著哪個地方的口音,大大咧咧地提議。
「先生勇猛非凡,我們看看就行了。」
安藤苦笑道。
畢竟大家對半裸著站在水井這個公共產所還是有抵觸感的。祭祀時候驅邪的話另當別論,武士隨便裸露身體可就太放浪了。對裸體感到羞恥的並不隻有女人。比如受到將軍家光寵愛、與家光男色關係傳聞不斷的堀田正盛,在家光死去之後切腹殉死時,並沒有解開衣服,因為他“不願讓主君之外的人看到肌膚”。
會津城下男色風氣雖不盛行,像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衣服也是難以做到的。裸體本身並不是羞恥,像浴室裏熱水不足的時候一般是男女混浴。關鍵要看時間和場合。
所以春海心想還好安藤拒絕了。如果眾人決定要用每天早上穿著丁字褲一起淋水來增強改曆事業的集體榮譽感的話,不知道會傳出什麼話來。而且暗齋對傳聞是個不屑一顧的人物。
拜暗齋所賜,大家很早就吃過早餐,然後聚集到春海家中。
首先事業的第一指標,授時曆的學習計劃被落實下來。然後暗齋立刻給京都的岡野井和鬆田寫了信送出去。再就是,把觀測道具搬到春海家中院子裏,在春海的指揮下,由助手們組裝起來。春海參加過維度測量,由他來指揮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在這件事中深刻的體會到,沒有了建部和伊藤這樣可靠的上司,需要他自己來對事業進行策劃是多麼的艱辛。
當天不巧有雲層遮擋,沒能看到北極星。大型日晷、大象限儀和子午線儀到第二天晚上設立完成。為了避雨還準備了大傘。
這些春海見慣了的器具在藩士們眼中比街頭賣藝人用的道具還雄壯,所以搭建時籬笆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就這樣,測量的準備工作就緒後,春海他們每天進行觀測和學習技術。雖然不能像緯度測量那樣移動場地,但可以在思想、學問方麵充分驗證。
在對授時曆核心算術的探討中,暗齋在算術方麵的理解竟然能跟得上其餘人,讓春海感到驚訝。當如何使曆法與其他學問體係融合的方案出來後,暗齋負責審度其可行性,春海、安藤、島田各自從算術角度學習術理。不斷重複這些工作的過程中,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期間,春海和京都的妻子以及安井家的人通過幾次信。因為事業原因,春海可以免費使用昂貴的官用郵政,所以如此自豪地寫信還是人生中頭一回。こと對春海得此大任非常驚訝,同時也很開心,給了春海勇氣。
有一天他發現暗齋在看他的信。
「請不要看別人的信,老師。」
春海沒好氣地譴責道。但暗齋不以為意,反而是恭敬地把信紙折好,還給了春海。
「媳婦寫給你的麼。」
明知故問。
「是的。所以老師不能看。」
「不。」
春海被暗齋充滿威嚴的否定震懾住。
「兒女情長乃是天經地義,否則祭神就沒有任何意義。要認真回信哦。」
說完格外慈祥地拍拍春海肩膀。
「我會的。但請不要擅自看我的信。」
「知道,知道。」
春海真想說『知道為什麼還看』。暗齋情緒很不錯。自此以後他沒有再做過同樣的事,但一有機會就勸春海給妻子寫信。
另外岡野井和鬆田相繼發來了肯定的答複,暗齋馬上就把難題拋給他們倆。通過與這兩人的書信往來,春海他們的課題也有了進展。正如暗齋所期望的那樣,岡野井和鬆田翻閱了數量龐大的文獻,對照上麵的曆注給出對授時曆的看法。
暗齋本人也在對照曆注的作業中投入驚人的熱情,在海量書籍中挑選出對世間影響力較高的作品,同時他還在構思一本以授時曆重新統括這個國家曆史的祭祀書籍。
當涉及領域如此廣泛的作業終於趕得上進度時,保科正之本人提出了第四條指標。
考察改曆對世間的影響。這個想法不僅春海,就連幕府也未曾有過。也隻有保科正之這位名相能提出來。
把一件事物在社會上應用時,關鍵看它在學問、技術層麵上的優秀、便利程度。效果好的話就先用著試試看。這就是日本人的基本態度。佛教的導入即是如此,天主教最初也同樣。不過後來因為貿易和殖民地思想而引起矛盾,最終幕府發出禁教令,全麵拒絕天主教。
長槍大炮就是其中最有說服力的代表。人們隻看到了這些東西在技術上可以實現國產化,大量生產,而沒有考慮到對社會的影響。現在天下太平後,幕府想禁也禁不了。
盡可能地預測事物對社會的影響,然後準備好最佳投入計劃。這就是保科正之的非凡智慧,也是基本政治方針。
春海作為改曆事業參加者的代表,努力去完成這項指標。不管的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都要一一列出來。想到一起奮鬥的同誌,春海並不願意去思考壞的影響。但隨著改曆事業的進行,他發現自己手中的東西竟然如此可怕。
首先想到的是宗教統治方麵。如果由幕府,也就是武家,來進行改曆的話,等於是從天皇那裏搶走了“觀象授時”的權限。揣摩天意自古以來都是天皇的職責,同時也是宗教權威所在。幕府掌握了曆書,就掌握了天皇舉行儀式的日期選定權。
這就意味著全國的祭祀活動和陰陽師的行動都在幕府統治之下。日期在陰陽中代表方位。方位意識目前仍然根深蒂固,幾乎是根源性的禁忌概念。幕府改曆則把這些全部推翻,然後在全國施行自身的法則。
在支配時間與空間的道路上,第一障礙就是宗教權威。朝廷的影響力降低,權威都將被幕府奪走。曆史上的織田信長也隻是要求宗教人士歸順而已,沒有把他們的權威據為己有。
僅僅這些就讓春海感到恐懼。全國的大名對此怎麼看呢。如果他們認為將軍從天皇和朝廷那裏奪走“時間”與“方位”的權限是冒瀆聖域,那麼很有可能爆發戰爭。
不過是一部曆書而已,但春海越想越是不安。
春海又想到政治統治方麵。思考之所以能延伸這麼遠,是因為正之的指示。政治統治與宗教統治隻隔著一層紙。曆書不僅是選定日子的依據,還決定了每一天的日期,由此幕府變相地支配了所有事情的開始和結束。公文上日期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文獻,沒有按幕府規定的曆書製作公文就會受到懲罰。幕府具備這樣的空前絕後的支配權。難以保證諸藩對幕府不會有反感,全國反幕情緒說不定會高漲起來。
這在文化統治方麵也同樣。連文獻也要受幕府控製,朝臣能坐視不管麼,萬一爆發抗議怎麼辦。僅僅是想象就覺得可怕。
但真正恐怖還是最後的經濟方麵。
春海嚐試著做了筆算術。假如曆書在幕府的主導下在全國發行,一本算作四分,效仿大米買賣把差價等因素考慮在內,簡單計算一下幕府販賣曆書的利潤。
當然,他參照的是全國大名向幕府上報的“人口”,並不精確。
因為不管怎麼算都會出現誤差,春海用上了各種不同的方法。
然後他得出一個令他無語的巨大數字。
雖然和大權現大人收集到的六百萬兩沒法比,卻至少有幾十萬。每年年初,這些固定利潤就會進入幕府的口袋。
春海用各種方法反複計算。因為曆書要幾經轉折才能到達全國各地,各地的利潤是不同的。而且幕府不一定能收到全部利潤。但越是計算,結果就越驚人。
授時曆中有用到求多個觀測值平均的術理,春海把它用在計算利潤上。
如果換算成石高,大約是每年七十萬石。
當然並不精確。春海被自己計算出來的數值嚇到了。
畢竟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計算過曆書裏的利潤。也沒有哪個大名想過要把金礦般的這個商品壟斷。不過轉而一想也未必。全國的神宮之所以對各自發行的曆書如此執著,正是發現了這一點。而改曆之後,這些利潤將由幕府獨占。多麼可怕的數值啊。
把這簡單的數值給幕閣看,會怎樣呢。如果他對這利潤有強烈的願望,就會力排眾議,促成改曆大業。
關於之後的利潤爭奪戰,春海又做出一番想象。期間他一直對自己說,那不過是曆書而已。可是曆書也不容小覷。
掌握了日期決定權,就擁有了這全部。
宗教、政治、文化、經濟——
一切都在腳下。
七
春海把正之的第四個指標總結為“天文方”構想。
在幕府中創立新職位“天文方”,負責曆法以及曆法的公布。
在改曆事業啟動三個月之後,春海將大致進展上呈給正之。
視力不佳的正之讓家臣讀給他聽,然後當天就召見春海。他讓近侍們退下,靠近春海,就像密談那樣。
「可畏的曆法啊。」
正之說道。春海也嚴肅地點點頭。
「此事須保密。時候未到。」
從正之的神態,春海忽地察覺,他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即使如此還是讓春海去思考,也預料到春海會得出同樣結論。雖然年事已高且受病痛折磨,幾乎失去了視力,但保科正之畢竟是稀世明君。春海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戰栗中恭敬地跪在地上。
「不共戴天。」
正之輕輕說道。
「絕不能把天皇和將軍逼入這種境地。絕不能。否則國家就會分裂,分裂帶來動亂,最終使德川家滅亡。」
在他看來,滅亡的隻會是德川家而不是天皇。這在曆史中已經得到了證明。日本所有勢力都無法推翻天皇,不管什麼時候,被消滅的總是“逆賊”。
「有對策麼?」
「是的……」
這裏是重點。也是春海被選拔為改曆事業負責人的關鍵。安藤、島田,甚至還有正之,對京都勢力都不熟悉,不了解朝廷和朝臣。而春海以及暗齋卻是對京都了如指掌的人才。春海通過圍棋,暗齋通過神道等諸多學說,在朝廷以及其周圍有著廣泛的交友關係。
「天皇聖旨。」
春海說道。
由當今天皇發表“改曆敕令”,幕府按天皇旨意推行改曆。
基本就是這樣。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需要無法估量的努力。但至少全國大名不會責怪幕府“冒瀆聖域”,這樣就能繞開許多障礙。
「另外,把曆法奉為權威。」
此乃第二個要點。幕府必須讓別人看到,日期取決於天的法則,絕不是幕府能擅自決定的。回避危險的方法是算術。因為天皇和幕府計算出來的結果是一致的,沒有篡改的餘地。之後就隻剩下由誰來管理的問題。如果是幕府按照天皇旨意來管理的話,完全不會有問題。
為此就要讓日本全國意識到現行的曆法中存在錯誤,迫使天皇下旨改曆。
另外還要對構成新曆法核心的術理嚴格保密。如果公開術理的話,任何人都可以自己製作曆書。幕府把自己定為改曆權威,難免會引起各種抗議。特別是寺社佛閣這些地方勢力。
這些事情春海已經想到了,而說出來的是正之。
「看來要用朱印狀。」
正之的微笑表示他和春海的考慮完全一致。
「是的……如果幕府能夠通過“天文方”向幾個勢力發布宗教統括的朱印狀,便能防患於未然。」
朝廷發表聖旨,幕府發布朱印狀。這樣就可以設立起“日本最公正公明的觀象授時機關”。
如果能實現的話,這將是朝廷與幕府史上第一次聯手推行的文化事業。朝廷與幕府不僅不會對立,反而能提高各自的權威,鞏固統治,共享巨額利益。
「也必須嚴格製定利率。」
正之道出最後一個難點,也就是巨額利益在各個勢力之間如何分配。幕府如果獨占的話,必定會引起強烈不滿,造成曆書分配上的秩序紊亂。目前幕府逐漸加強文化管製,對不合時宜的書籍發行進行懲罰。像正之把山鹿素行流放那樣的事件說不定會頻繁發生。
而且和驅除外國宗教不同,幕府不能實行言論鎮壓和禁教令。如果以刑法強行壓製的話,日本全國都會爆發不滿,僅僅是處理這些事情就會耗光販賣曆書所得的巨額利潤。改曆也就變成了幕府、諸藩和朝廷的麻煩來源,背離文化事業初衷。
為避免這種情況,就必須在利率上斟酌。而這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要等改曆變成現實之後再對各種勢力仔細考察之後才能決定。
首先第一步,做朝廷的工作。
改曆聖旨乃是這番事業的第一把鑰匙。朝廷對幕府總是懷有反感,眾人一邊努力撫平這種情緒,一邊為上奏鋪路。
不久之後,年末時朝廷給出了對改曆事業最初的回答。
武家公文帶來的消息是:
「授時曆不吉。」
春海與正之曾今下棋的大廳裏。
正之坐在上座,麵前是參加改曆事業的四人。暗齋剛把朝廷給正之的答複讀完。正之靜靜地閉著眼睛,依舊是那副深遠的坐相。但以春海為首的四位核心人物都麵色慘白。因為憤怒。
「不吉……?」
春海顫抖著,難以置信地重複。
朝廷方麵的意思大致如下:
授時曆是元朝的東西,而元朝曾對日本發起過進攻,也就是日本人聞之變色的元寇。所以授時曆是非常不吉利的東西,不能在日本使用。天皇無法下旨改曆。
什麼意思,糊弄人麼。這就是春海此刻的真實想法。安藤和島田也瞪圓眼睛看著某處,心境和春海一樣。
墨守陳規的朝廷經常搬出這樣的借口來。對宣明曆中的錯誤完全不提,先從吉兆凶兆這些神神秘秘的觀點開始看問題。本質是對變化的極力拒絕。
春海在膝蓋上握緊雙拳,幾乎要暈過去。強烈的憤怒使他眼角滲出淚水。沒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的答複。
「狗屁理由。踐踏我等夙願的混蛋!難怪八百年來始終在倒退!」
越是憤怒江戶口音越重的暗齋首先發難。
安藤和島田也以沉吟來表示同意。這幾個月的努力,還有他們敬愛的主君的夙願,都被“不吉”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給否定掉了。就連平時溫文爾雅的安藤,眼神也是憤怒而壯烈。安藤的老師島田勉強抑製住怒意,說道:
「……既然他們搬出“元寇”,我們也能搬出“神風”。」
他試圖找出反駁的切入點,但暗齋以搖頭製止。
「無意義的爭論正中他們下懷。隻顧著討論吉利不吉利的話,回過神來就發現話題離改曆已經很遠了。」
島田痛苦地唔了一聲,然後陷入沉默。四人僅僅是抑製各自的憤怒就很艱難了,隨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一直閉著眼鏡的正之,不知不覺中將四人的意念集中到同一點。而四人在沉默中都已經察覺到了。
出於事業主持者的責任感,春海率先說道:
「時機必定會降臨。」
他的語氣很堅定。同時他也明白了身為改曆事業發起人的正之為何始終一言不發。正之並非對朝廷失望,而是確信今後時機肯定會到來。
同樣察覺到這點的安藤繼續道:
「用不了幾年。」
島田又接著說:
「宣明曆對日月食的預報會出錯。」
暗齋露出笑容。
「那一天就是宣明曆的死期。」
四人都看向正之,而不知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正之也看著四人。
「不必在乎他們的愚蒙。太陽和月亮無法遮擋,天下人都會看到。」
正之微笑著說道。在這個瞬間,四人有個想法更加堅定。
用不著對宣明曆這個舊時代遺物心懷敬畏。總有一天宣明曆會誤報日食或月食,到時日本全國都將看到宣明曆的無用和緊抱著宣明曆不放的朝廷的無知。
如果可以的話,春海並不願意對朝廷產生這種念頭,因為是對天皇的不敬。但主要責任在於沒有同意改曆的安倍家和賀茂家這些陰陽師以及曆博士。不管是什麼局麵,朝廷的人都必須保護天皇,但這次他們卻為天皇摸黑了。在這一點上,春海他們四人已經是毫不留情。
看準了今後時機必將降臨,四人在正之麵前發誓要將改曆事業繼續進行下去。
就這樣,沒滿一年春海他們就解散了,但沒有人對事業失去信心。今後就要在公務之餘,抽空繼續推行改曆事業。
「必定實現改曆。」
與眾人告別之後,春海帶著大量文獻,昂然回到江戶。
八
江戶也有著同樣的氛圍。
棋士們的鬥誌都像是在燃燒,使春海很驚訝。
在春海被招募到會津期間,義兄算知和本因坊道悅的碁方爭奪戰已經開始了。前哨戰以平局告終,接下來就是白熱的決勝戰。
另外同樣令棋士感到振奮的是將軍禦覽“勝負棋”。
義弟知哲與道策以勝負棋在禦城裏完成首次出仕。結果是道策執後手五目勝。將軍家綱看得很高興,表現出極大興趣。
於是禦城碁完全呈現出“安井家對戰本因坊家”的姿態,成為熱門話題,給嚴肅執行政務的江戶帶來了少見的興奮。
聽到有關勝負棋的消息後,春海感慨連知哲和道策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在他完全忘記圍棋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這麼重要的對戰。依稀想起義兄在信中提到過這事,但滿腦子授時曆的春海根本沒注意。
這一年的日吉山王大權現社的碁會和熱鬧,許多棋士有意藏起自己的棋招。尤其是算知和道悅,已經進入決勝態勢,都沒顯出看家本事。這種緊張感使每一個人都變得歡欣雀躍,不管是什麼身份。算知和道悅在與僧侶下棋時,邊上站滿了人。
春海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呆呆看著棋盤。去會津之前義兄讓他娶妻的事,其中也有保科正之的意向。正之為了改曆事業,曾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提醒義兄,而義兄以為隻是為了這次對戰,為了家族安泰。
然而從剛才開始把家督讓給義弟知哲的想法就在春海腦中盤旋。
如果改曆成為現實,設立天文方的話,自己就擔任那個職位,從圍棋界隱退。問題是什麼時候向安井家和道策表明。現在還不知道改曆事業何時才能實現,自然沒法提出來。但他自己的心離圍棋已經越來越遠了。就在這種狀態中,
「算哲大人。」
道策走了過來,理所當然般坐在棋盤對麵。春海有點想逃避。
「啊,道策。恭喜啊。」
他故意先祝賀他贏了知哲,期盼能避開自身的話題。
「謝謝。接下來我想和算哲大人對局。」
這種時候道策耿直的性格真是不給春海任何機會。
「請務必指教。」
說完馬上拿起了棋笥,而且是白子。道策尊敬春海是年長者,把先手讓給了他。完美完成第一次出仕的本因坊家下一任領軍人物,對安井家一員的自己居然表現出這種謙虛,足以看出道策對圍棋的虔誠。在他這種態度麵前,春海無法拒絕,隻好魂不守舍地拿起棋子,然後無意識中做出了異常舉動。
春海把棋子下在了天元。
下完之後,頭腦中啊的一聲驚呼。就像上次不知不覺中使出亡父的右邊星下一樣。而且這次偏偏是保科正之展露給春海看過的,相當於他個人秘藏棋譜的“初手天元”。
怎麼總是給宿敵本因坊家送大禮啊。
春海對自己感到無語。而道策眼神中露出難以形容的閃光。
「初手天元……也就是北極星對吧。」
他牢牢盯著春海。春海感覺這種眼神似乎見過。小時候曾看到,貓在盯著獵物蓄勢待發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要被奪走了。棋招要被這天才吸收掉了。春海心中幾乎已經舉手投降,但道策說出了更驚人的話。
「我以前說過,天之理隻是天之理,我要證明它和圍棋之理是不同的。所以算哲大人這個效仿星辰的棋招就是我的宿敵。」
昂揚的鬥誌配上道策伶俐的麵容,有種美感。春海呆呆地重複道:
「宿敵……?為什麼?」
「請您在上覽碁中用初手天元。我要用勝利來將這代表北極星的初手埋葬。」
竟然是對棋招的抹殺宣言。
春海差點就想說,這一招是出自將軍家禦落胤保科正之,但這樣以來把話說到這份上的道策就太可憐了。
說到底還是自己沒經過思考就使出初手天元的錯。
「等……等一下,道策。」
「不,我不等。不將這可能的星從棋盤上抹消,我絕不甘心。此事我會稟明家師,咱們上覽碁中再做了斷。」
道策的話隻能用純情專一來形容。太純情了,以至於春海無法搪塞和逃避。就在春海走投無路時,身旁傳來一個聲音。
「哥哥,換我來吧。」
是安井家龜鶴之一,有福相的知哲。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春海身旁。道策立刻生氣了。
「什麼?小三郎,你說什麼?」
「我說我來當三次郎大人您的對手。」
知哲比道策大一歲。這兩人關係很好,一直用幼名來稱呼對方。所以,作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的“三字輩”,他們很受棋士們的喜愛。
「現在就想知道哥哥的絕招嗎,我作為安井家一員怎麼能不管。」
知哲笑著說道。比起感情外露的道策,知哲的話更犀利。
「但是算哲大人和我……」
他還沒來得及抗議,知哲就換下了春海。道策以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瞪著春海,使逃過一劫的春海心裏發涼。
於是就變成了知哲對戰道策,春海觀戰。鬱悶的道策接連使出厲害招數,知哲堅守陣地。看到這幅光景,春海忽然腦內靈光一閃。
關於改曆,他想到一個好主意。
(比試!讓宣明曆和授時曆在萬眾矚目之下進行比試。)
如此就能為迫使朝廷發布改曆聖旨以及幕府設立天文方打下基礎。
這就是埋葬宣明曆,讓授時曆得到世間認可的策略。隨著方案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春海心中也越來越激動。全部責任都要由他自己來背負,所以他無比緊張,但同時也確信這是唯一的方法。
碁會解散後,春海把他的想法寫在信內,寄給了正之。
正巧剛回到江戶的正之馬上就給出了答複。他視力不好,回信由家老友鬆勘十郎這位側近中的側近代筆。
而友鬆也是奉正之之命,將正之寫給幕府的建議書全部燒掉的人物。如果讓後世知道所有幕政都出自正之的建議,將軍的施政權威就會降低。對於友鬆來說,那些建議書正是敬愛的主君人生的證明,燒掉它們等於是燒掉保科正之。不過他還是忍住悲痛,嚴格執行主君的命令。
「大殿大人對此非常讚同。」
友鬆在信中寫道。於是春海下定決心,要堵上自己的全部來埋葬宣明曆,讓授時曆成為新的曆法。春海相信,這就是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一直渴望已久的戰鬥,為了贏得勝利,他用盡全力來做準備,根本沒有料到這場戰鬥後來成為了他甚至還有事業參與者的最大的噩夢。
九
進入寬文九年後,發生了幾件事。
一月,富貴產下正之的兒子正容。正容是正之的第六子,深受正之喜愛,後來成為了會津藩第三代藩主。
四月,正之期盼的隱居終於得到將軍家綱許可。四子正經成為第二代藩主(後來他把正容收為養子,把家督傳給了他。)
得償所願恢複自由的正之帶上寥寥數人,悄悄巡視領地。極為樸素的隊伍行列完全不符合他將軍家禦落胤大名的身份。對於二十多年來忙於幕政而無暇顧及藩政的正之來說,現在終於得到了慰藉。他已經不是藩主了,所以這次出行並沒有公開,沒有人迎接他們。然而不知怎麼的,“大殿大人來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每一個村子。
當正之進入領地時,街道兩旁被前來迎接的群眾擠的水泄不通。隊伍的先遣人員被這幅景象嚇了一跳。接到報告後,正之當場打開肩輿的門。在護衛看來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但這就是正之為之奮鬥一生的民生的存在方式。領民們也領悟到了,看到目盲的正之現形後,一齊跪倒在地。
“會津無饑餓”。
對於達成這番偉業的君主,他們並沒有瘋狂歡呼、引起騷動。隻是,
「大殿大人。」
「大殿大人。」
哭著用輕輕的呼喚來迎接他。
巡視領地後正之似乎讚揚了某個人編的草鞋。這消息瞬間傳播開來,從那天之後不斷有人來獻上自作的草鞋,最後多得連一間屋子都裝不下。正之站在小山般的草鞋前麵,留下了淚水。他把草鞋當作不忘民生的象征,發給了所有藩士。
春海也得到一雙。
安藤在江戶給了他這雙草鞋,也把“迎接大殿大人”的逸事說給他聽。
從那之後,春海和安藤就把“大殿大人草鞋”當作護符,激勵自己為改曆事業奮鬥,堅實地做好準備。同年,最初的成果麵世了。
春海三十歲。
他在京都與一直協助改曆的鬆田順承會麵,一起探討曆注,然後發表了第一個集大成。
『春秋述曆』。
由春海與鬆田合著,春海人生中第一本書。
這本詳細研究中國春秋時代曆日的書正是構建改曆輿論攻勢的第一招。隨後春海和鬆田又發表更詳細的曆注研究成果,
『春秋曆考』,
於第二年寬文十年刊行。接連的最新曆注的發表在京都知識層成為熱門話題,引起廣泛討論。同時春海還獨自以『天象列次之圖』為題,發表了從觀測緯度到現在測量天體的成果。此舉是為了向世間表明,曆注研究背後是有翔實的天體測量作為依據的。此外還有一個作用。
測量結果被做成詳細圖案後,春海多年的奮鬥終於迎來開花結果的一天。
建部的遺誌,渾天儀,完成了。
京都老家中,春海第一次披露的對象既不是暗齋、光國,也不是伊藤。
「啊。」
妻子こと開心地看著春海製作出來的星辰球儀。大小正好可以被春海雙手抱在懷裏,為了避免濕度對形狀的影響,幾乎全部以金屬製成。
上麵詳細表明數百星辰的位置,黃道,白道,二十八宿,甚至還有主要的恒星和行星,精巧絕倫。
「こと,你能不能把這個抱在手中?」
春海向妻子提出請求。
「我嗎?」
こと睜大眼睛。
「嗯。求你了。」
在春海的催促下,こと小心翼翼伸出手,仿佛害怕不小心把渾天儀弄壞,輕輕把它抱在懷裏。
在那一瞬間,
“我想這樣……這樣把天抱在懷裏……渡過三途川。”
建部的話鮮明地回響起來,春海眼眶立刻發熱,噴湧出淚水。
「夫君?」
こと被嚇到了。
春海哭著對她說道:
「建部大人……終於可以安息了。謝謝你,こと,謝謝。」
こと牢牢抱住渾天儀,輕輕搖搖頭。
「こと很幸福。」
羞澀地笑了。
大約一個月後,春海製作出一隻新的渾天儀,托人用金箔包起來,打上漆,然後獻給水戶光國。
光國用粗壯的手臂抱緊渾天儀。
「呣。」
瞪著胸前的渾天儀,他發出極具魄力的沉吟。不明就裏的春海開始顫抖,以為光國不喜歡這隻渾天儀,要用強壯的手臂將其碾碎,順便處死自己。
「大人……」
春海鼓起勇氣問他到底對哪裏不滿意。光國目光嗖地移到春海身上。
「靠這一件東西,你已經在曆史上留名了。而且你還這麼年輕。」
簡直是看到殺父仇人似的眼神,不過聲音無疑是讚揚的語調。
「過……過譽了。」
春海慌忙回應。
「嗚呣。」
光國雙手捧著渾天儀,邊看邊發出沉吟。
(覺得不甘心嗎。)
春海忽然理解了。這位暴躁而又喜歡學問的水戶領主命令春海給他渾天儀,同時又對完成渾天儀的春海燃燒起猛烈的對抗意誌。
盡管如此,在拿到剛完成的渾天儀之後,光國一直在從各個角度欣賞,摸來摸去愛不釋手。然後他像小孩般把渾天儀夾在腋下,神色凝重地問道:
「星辰之後就是日月。改曆事業,能實現麼?」
既然正之拜托他來考察春海,那麼所有事情的經委他應該都知道。春海跪下來,斬釘截鐵地答道:
「必定能實現。」
「水戶把陛下放在第一位,知道吧。」
光國說道。他在警告春海,不要讓改曆導致朝廷權威崩塌。
這是水戶藩的特色,與會津藩形成鮮明對比。
對於會津藩以及保科正之來說,將軍家才是“盡忠”對象。但對於光國來說,天皇比將軍更重要。這兩藩的思想差異從春海這個時代完後一直延續了幾百年。
「改曆對江戶幕府和朝廷而言都將是值得慶賀,而且利益巨大的事業。」
關於這一點,春海他們已經討論過許多次,所以他能自信滿滿地回答光國。甚至可以說,改曆事業正是為將軍家和天皇家的共榮而生的。
光國在春海告辭時仍然抱著渾天儀,
「狂妄的家夥,努力在曆史上留名吧。水戶支持你。」
給予春海真誠的激勵。
獻上渾天儀之後,光國又提出想要地球儀和天球儀。他也許隻是想發泄一下不甘心的情緒,春海對此卻是求之不得。
「還真做出來的啊,天文狂人。餘把這些獻給將軍。」
光國不甘心地稱讚。
在製作地球儀和天球儀的同時,春海還做出了第三隻渾天儀,送給一起參加緯度測量的伊藤。當然這隻並沒有送給光國那樣的豪華,和第一隻是一樣的。
已經把家督讓給兒子、剛剛隱居的伊藤抱著渾天儀時的表情和こと以及光國都不同,溫柔而憐惜。
「謝謝,安井先生。謝謝。」
伊藤眼角泛起淚光,反複致謝。前年患上胃病的他已經消瘦得找不到當年一起走遍日本的樣子。
「伊藤大人所提示的,那個“分野”,在下必定將其實現。」
春海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春海想把改曆事業也告訴他,但目前還需要保密。所以至少像伊藤以前對病倒的建部所做的那樣,盡可能地給予伊藤希望。
然而到頭來還是伊藤激勵春海。
「拜托了。」
伊藤再一次說道。
年老又患病,恐怕伊藤再也無法恢複測量緯度時的健康了。看到他的微笑,春海心情悲痛。
「請放心吧。」
春海在心中發誓,不論如何都要遵守這個約定,連同正之的願望一起實現。他堅信這就是交付給他的戰鬥。
同年,冬。春海迎來另一場戰鬥,然後失敗了。這就是道策曾今說過的埋葬初手天元的棋局。
春海無路可逃,隻好橫下心來迎戰。
寬文十年十月十七日。春海把象征著正之民生的“大殿大人草鞋”用棉布綁在腹部,外麵用衣服遮住,然後走向戰場。應道策的要求,他使用初手天元,和道策進行殊死搏殺。
結果道策執白子九目勝。經過這次對戰,道策的力量已經毋庸置疑。
(龍。這裏也有龍。)
春海瞠目結舌,體會到了麵對關孝和時同樣的滋味。
但戰鬥結束的瞬間,道策一下子失去了緊張感,深深歎息。似乎之前神經過於緊繃,道策身體前屈,肩膀低垂,沒有平時凜然而才華橫溢的姿態。
將軍看到了。在場的老中和大老也看到了。棋士們都看到了,管轄棋士的寺社奉行也看到了。與他相比,腹部幫著草鞋的春海即使輸了還保持著迎戰姿勢。
所以被評價為:
“安井家有一技之長”。
安井家的棋即使輸了也能取人性命,是對春海和義兄算知的稱讚。
「不過約定就是約定,贏得人是我。」
比試之後道策毫不含糊地說道。事到如今春海已經無法澄清初手天元是保科正之的棋招,所以覺得道策有些可憐。
「嗯,我知道,那就把初手天元劃入禁招吧。但是碁會上用可以吧?」
「不行。初手天元在圍棋中隻是歪門邪道。不行,我不允許。這是禁招。」
道策漲紅了臉堅持說道,於是春海不能再使用初手天元了。
「那如果明年勝負棋中我贏的話就解禁,怎麼樣?」
春海提議。道策擺出無比傲然的姿態,猛烈搖頭。
「我絕對不會輸。」
而翌年,春海遭到沒有留下記錄的慘敗。
他在對戰中接連犯下低級錯誤,但即使如此人們仍然同情他。沒有留下記錄是因為,勝者對棋譜有所有權,而道策把棋譜撕毀了。並非出於憤怒,僅僅是同情春海。
這一年,不幸降臨到春海身上。
妻子こと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