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第四章 授時曆(2 / 3)

富貴遞過黑子,正之拿起後幹淨利落地放在棋盤上。他在右下邊布子,從第六步開始變成有預測的攻防戰,將比試一步一步推進。速度之快簡直如照著暗記的棋譜下棋一般。春海始終避開正之的進攻,試探他天元的意圖。到中期雙方向中央靠攏的形勢逐漸明朗,春海以暴風驟雨的攻勢阻止了正之的擴張。

如此慘烈的交鋒在春海生涯中還未曾有過。春海不知不覺中不再說話,於是富貴代替他,不時地為正之報上棋子的位置。戰況之緊張令春海無暇顧忌其他,最後結果卻以二十一目大勝。但一局結束之後,春海已經渾身是汗。

即使如此,春海仍然不讓對手察覺到自己淩亂的氣息,保持“迎戰姿勢”,整理棋盤上的棋子。下完一局就鬆懈下來的話,可沒法當棋士。

令人吃驚的是正之也同樣在整理棋子,一邊數目數一邊保持著迎戰姿勢。

他應該也早就知道目數的差了,有種馬上要提出再來一局的非凡魄力。春海隻覺得咋舌,完全沒有大勝的感覺。下一局勝負未可知。

不過好在正之忽地鬆懈下來,笑道:

「贏不了啊。昨晚苦心鑽研出來的招數還是不行。不愧是第二代安井算哲喲,了不起。」

說了摸了下花白的頭頂。富貴也莞爾一笑,

「大殿大人,真是可惜呀。算哲大人棋藝高明。」

「哪裏……在下隻覺得性命已不屬於自己。」

春海不由地道出實情。並非奉承,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同時也發現圍棋竟是如此有趣。他有種無法言喻的充實感,而且可能是出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被喚作算哲而感到自豪。正之似乎也很滿足。

「富貴,給我和算哲再上新茶。」

正之暢快地下達隻是,等富貴退下後馬上又問道:

「你有沒有奪取別人生命的經曆?」

因為他語氣極為自然,春海差點就脫口說“是的”,隨後明白其中的意思,

發現有可怕的東西隱藏在問題中。

春海慌忙正色說道:

「沒有……在下不敢。」

一邊回答一邊想為何會談到這個話題。難道真的以為他殺過人?或者是暗示接下來會命令他去殺人?困惑與莫可名狀的恐懼湧上春海心頭。

「我有過。而且不止一次。」

富貴和近侍們一起在旁邊準備茶具泡茶。正之對此並不介意,以枯淡的語氣講述極為血腥的話題。

「壞掉的眼睛裏,我看到許多屍體。特別是白岩鄉的那些人,不管怎樣都不消失。被刺死的那三十六人現在還用央求的眼神看著我。」

「……三十六人。」

春海從這個數字中隻感覺到戰栗。他沒有見過如此多的死人。明曆大火的慘狀也隻是聽別人說的而已。

「全部是我殺的。」

正之靜靜說道,聲音因過於悲傷無奈而幹枯。這是保科正之這個人傾注一生的心願的吐露,同時也是把春海召喚至此的真正意圖開始揭曉的瞬間。

白岩是與山形鄰接的天領,也就是幕府直轄地。

以前曾是酒井家分家——酒井“長門守”忠重的領地,但是他的暴政導致領內千餘人的生活無以為繼,最終發動起義,殺死了家老。

之後酒井忠重被沒收領地,事態也逐漸平息。可是沒多久,代理領主的暴政再次引起農民起義。

正之當時還不是會津藩主,封地是山形。白岩代官逃到他的領地之後,正之將其保護起來,同時開始處理起義軍。

當時正之三十歲。“島原之亂”結束後還不到兩年。

處理方式非常堅決。正之立刻將前來上訴陳情的起義軍主犯三十六人處刑。為了降低影響,他先讓這些人分作幾批,秘密入城之後再一起逮捕,並且沒有和幕府商討,直接處死。因此正之受到指責,說他專斷獨行,擅自殺害幕府天領的人民。

不過指責的聲音並不大,反而是頌揚聲更高。

“不愧是肥後守,英明果斷”。

因為島原之亂之後,武家諸法進行過一次修訂。

“凡有背叛國家大法的凶逆之輩,鄰國應盡快馳往討伐”。

正之隻不過是依法處事。而且不僅如此,這條新法正是正之本人提出來的。其背後有這樣一段往事:

“為何會有島原之亂?”

正之有個疑問。於是他命令臣下詳細調查島原的起義軍因何能長時間堅守城池的原因,不久就得出答案。起義發動伊始,其他藩在等幕府命令而沒有參與鎮壓,采取了隔岸觀火的態度,以至於農民起義一發不可收拾。

正之把此事向幕府進言,促成了武家諸法的修訂。

不過保科正之的非凡在於,他並沒有停止思考。

“為什麼會發生起義?”

處死那可憐三十六人實在是無奈之舉。難道隻能以這種殘虐的手段來治世嗎?到底是什麼,迫使他自己殺人?

“欠收、饑荒”。

越是調查,正之越是確信,饑餓才是引起領民暴動的第一原因。而接下來可謂是正之天性的“疑問才能”再次發揮巨大作用。

“為什麼欠收會導致饑荒?”

大概任何大名都不曾有過這個根源性的疑問,而正之想到了。同時這也是由戰爭邁入太平的思想轉變。對於逐鹿天下的人來說,救濟災民隻不過是個美談,實質卻是“浪費”。

作物欠收是天氣原因。天氣是天意。既然天意要人挨餓,那麼人是沒有辦法,隻能“認命”。

求神也好,采取對策也好,都不過是浪費財力,連累領國。所以一般認為,遇到饑荒時,就是領主勤儉、領民恪守道德的好機會。

比起豐收,反而是饑荒對治理更有利,因為可以讓領民意識到樸素節約的寶貴。但是正之徹底否定這種常識。不僅否定,他還提出:

“欠收時課以重稅,致使民不聊生。讓領民挨餓既非順應天命也非樸素節約,不過是無為無治罷了”。

而且還得出一個極為單純的答案:

“欠收導致饑荒是因為沒有儲備”。

到這裏正之還在繼續思考。

“為何沒有儲備?”

從而道出過去治世的缺點:

“因為為政者沒有創立出為人民儲備的方法”。

最終得出結論:

“欠收雖然受天意左右,如放任不管就會造成饑荒,最終導致農民起義。這是君主的失職”。

這就是正之在戰國終結、太平伊始時所達成的思想轉變。

他首先把將軍是什麼、武家是什麼、武士是什麼的答案定為:

“確保人民生活安定的存在”。

戰國時期的首要任務是阻止侵略、擴大領土、領內治安,那麼太平時期就是:

“提高人民生活”。

這和諸大名所謂的仁政有本質區別。正之在幕政和藩政中貫徹這一主張,將戰國時期的常識一一埋葬。

比如為江戶提供清潔生活用水的玉川開鑿計劃,正是在正之的強烈建議以及鬆平“伊豆守”信綱的讚同之下得以實施,但卻遭到幕閣大多數的反對。

“寬長的水路使得敵人入侵更容易”。

這就是主要的反對理由。對此正之反駁道:

「現在還會有什麼軍隊會大舉入侵江戶?」

最終他說服了幕府,於是縱橫江戶的巨大供水網變成了現實。

還有明曆大火時,正之也做出許多決斷,說服了許多人。

把著火的米倉交給民眾,告訴他們“搬出來就是自己的”,及時轉移了米袋,阻止火勢蔓延。同時在撲滅大火之後,為受災民眾提供糧食。

正之看出火災後治安惡化的第一原因是食物不足導致的物價高漲,於是讓前來朝覲的諸藩回到各自藩國,並且推遲下一次朝覲日期,以暫時減少江戶人口、調整供需比來控製物價。

另外他反對在受災地駐軍來維持治安,因為軍隊會加劇食物的不足。他始終以確保物資、提供房屋、救助受災民眾來安定形勢。

火災之後他主張不重建天守閣,提倡鋪設道路時避免死胡同,以便利的交通來確保民眾避難路線。另外還建議製作精確的江戶地圖,普及發放。

開倉濟民、減少人口、不派駐治安部隊、不重建天守閣、保證道路四通八達、發放城市地圖——從戰國的“防衛”概念來看,這些都是違反常識的舉措,等於是自殺行為。但正之堅定地顛覆了那些概念,一一說服幕閣的每一個人,把江戶當作“提高人們生活”的榜樣而使它獲得新生。

而且在這次火災中,正之的兒子正賴由於在寒冬裏參加滅火而患病猝死。正之悲痛憔悴之至,將軍家綱與幕閣一起勸他休息,但正之隻是把兒子亡骸送回會津,為“避諱”也不穿喪服,繼續為江戶的複興而出謀劃策。

這些可謂是正之悲願的向民生政策的轉變開花結果是在六年後的寬文三年。

春海測量完緯度後回到江戶的那一年,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政策得以實施。

一是武家諸法的再次修訂,加入了正之之前就主張的“禁止切腹殉死”。

本來德川家就認為為初代將軍家康殉死是“無謂的犧牲”,所以並不推薦。而且幕府所推崇的朱子學也將殉死視作“蠻族習慣”而加以否定。

但即使如此,為主君切腹殉死是自戰國時代培養起來的“武士價值觀”,武士們對這種價值觀的表達有著強烈的潛在渴望。

天下太平之後,下級武士根本沒有機會和主君出生入死、命運與共,為了彌補這種缺失,切腹反而流行起來,盡管得不到認可,盡管他們的死完全沒必要。

這是武士這個概念所創造出來的強烈的自我表現方法,想要除去並不容易。

但正之是將半生都花費在埋葬戰國常識上的男人,即使用重罰他也要禁止切腹殉死。這些改革成果就是武家諸法,當然也是江戶幕府再一次遠離戰國的標誌。

同年。

“天意麵前唯有認命”的戰國常識終於在藩政中被顛覆。

那就是“社倉”的成功。

正之聘用山崎暗齋等學僧為侍儒,和他們一起實現了這以製度。基於朱子學書中記載的饑荒究級策略,把領內一部分收獲儲藏起來,借給領民,通過利息來擴大。當發生饑荒時,就全部放出用來救災。另外還用來接濟沒有父親的家庭、無依無靠的老人和孝行者。

可謂是現代養老製度、福利政策的開端。

而且會津藩僅僅以數千袋米起步,到五年後的現在,領內已經設立了二十三所社倉,儲藏量超過了五萬袋。

這個製度同時在數個藩國內試行,但其他藩的成果都遠遠不如會津這個貧瘠之地,可見正之在民生方麵如何用心。後來會津藩甚至可以在欠收時借米給其他藩,以至於得到了“會津沒人餓肚子”的評價。

與剛才的激烈過招不同,這一局非常平和。

正之的敘述也平淡地繼續著。

近侍和富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到了隔壁。春海獨自麵對這位偉人,心中感慨萬千。到底是多麼巨大的使命感在背後驅動保科正之這個人呢。他致力於從侵略與防衛到“民生”的權威大轉換,不僅影響了幕府,還影響了武士的傳統和這個新時代。

其他人,比如春海這樣的一介棋士從來未曾有過如此的想法。春海從天守閣的消失中感受到

“新時代”,而此刻提議不重建天守閣的人物就在眼前,僅僅如此,異常的興奮就使春海感到頭暈。

為豐臣家效忠到最後的石田三成在被處死之前曾引用『史記』中“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雖然場合不能相提並論,春海覺得自己正是如此,唯有感歎而已。

當然這些不是保科正之一個人的功勞。沒有將軍家綱和幕閣要員以及其他數不清的人物的配合與協調,都是不可能的。

但即使如此,幕府能在短時期之內完成大轉換,正是因為有正之這麼一位賢明的君主。事實上,現在春海還不知道,後來將軍家綱所稱頌的“三大美事”,即“禁止切腹殉死”、“廢除大名證人(人質)”、“放寬末期養子的限製”,都是出自正之的建議。

特別是末期養子,直接和各藩的存亡有關聯。限製的放寬極大程度地抑製了規模多大十數萬的無職業浪人潮的出現和政局動蕩。

【末期養子:沒有子嗣的領主在將死之際收養繼承人。禁止末期養子也是幕府初期削弱藩國的手段之一。因為藩國的撤銷,許多武士成為了浪人。】

當然,正之的建議遭到守舊者的激烈反對。

不過他的特質在於能夠緩和衝突,轉化成共鳴。

「這些仁政……正是孫子的“道”。」

春海不由地說道。執政者與人民齊心協力,一起致力於國家繁榮就是“道”,這是軍事兵法之祖孫子的理想。這個理想在厭惡軍事的正之身上得到體現,並不諷刺,恰恰是順應新時代的價值觀轉變。不過春海學過的兵法隻限於孫子,所以他隻是想不到其他例子。

「“武”若不加以限製,便會無限膨脹。“兵貴神速”這句話說明,“武”隻要有機會就會變成“久”。」

正之順著春海的觀點,用一個例子來闡述孫子的教誨。

“久”指的是持久戰。孫子認為這是國家衰亡的原因,告誡人們一定要避免。不過正之那句話中,又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解釋。

「太閣豐臣秀吉也可以說是被“武”吞沒而滅亡的。為了侵略明朝,向朝鮮派出重兵,企圖讓天皇遷都南京……可見“武”這個怪物難以抗拒。也許太閣本人雖不願開戰,卻騎虎難下吧。」

向朝鮮出兵是豐臣秀吉晚年最大的失敗。派出了十幾萬將士,卻沒有任何成果,甚至連有利於日本的貿易體製也沒有建立起來,反而還讓仇日情緒擴散到整個朝鮮,在貿易和文化交流上損害了國家利益。同時日本國內受戰爭所累的將士們的怨恨一代一代延續至今。

「太閣殿下不願開戰?」

春海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觀點。這場戰爭難道不是在豐臣秀吉堅持推動下進行,然後直到他死後才結束的嗎。

「戰國結束、天下太平後,少了什麼,算哲知道嗎?」

正之反問春海。棋盤上的走勢悠哉遊哉,對於春海來說下子都不需要思考,可是他仍然無法跟上正之的話題。

「……少了戰爭。」

春海說出這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正之重重點頭。

「所以君主給家臣的褒獎少了,國民失去了犒勞。就像現在這盤棋,空白處逐漸被填滿,新的棋子無法插足,失去了生存空間。所以就開始覬覦新的土地,向國外出兵。」

春海呆住了。他不曾有過這些想法,但他肯定這些就是事實。給家臣的褒獎需要新的領土來保證,國民的生活需要武器、戰馬、糧食、木柴、衣服等戰爭消耗品的買賣來保證。沒有戰爭之後,武士與其他國民都失去了生存的依靠,陷入困境無法自拔。

「極度膨脹的武力會吞噬國家,當沒有東西吞噬時,太閣就滅亡了。黷武的世間毀掉了他。而大權現大人(家康)在江戶開府時,為了不重蹈覆轍,首先收集了大量黃金,足有六百萬兩。」

「六百萬兩……」

春海睜大眼睛。難以想像的巨大數字。如果把那些黃金都搬到這間屋子裏來的話,恐怕屋子還沒裝滿就被黃金的重量壓垮。僅靠國內的產量還沒法收集這麼多黃金,所以肯定從國外買進了很多。

「那六百萬兩黃金馬上就用完了。」

正之淡淡說道。春海沒想到他如此輕易就把德川家的秘密說了出來,而且也沒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六百萬黃金沒了?到底怎樣才能花掉那麼多黃金。不過春海隱約察覺到了答案。

「用黃金來改變窮兵黷武的國家。好在及時趕上了……」

保科正之所渴望的“民生”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理想。德川幕府阻止手中的霸權這個怪物吞噬自己的唯一途徑就是“泰平”。可以說,江戶就是為此而誕生的。而且為了將日本全國的社會構造重新組建,必須投入莫大的資金。

「雖然也造成了難以估量的鋪張與浪費……關鍵的教化還是廣泛傳播開來。消除“下克上”這點……的確是及時趕上了。」

春海也不由地點點頭。正之所說的教化是“朱子學”。

“即使君主愚鈍,也不能以武力弑君,取而代之”。

幕府推廣朱子學,就是為了徹底地普及這一思想。黷武的道德正好相反,乃是下克上。君主如果沒能力的話,藩國就會滅亡,所以當然要讓更優秀的人取而代之。

而把這些戰國的常識埋葬,正是正之和曆代幕閣全體的夙願。

「為此幕府不得不殘忍,而我也做過多次的幫凶。」

說完正之露出微笑,非常悲哀的微笑。

「發現哪個大名有軍事才能,就剝奪家產,摧殘打壓。」

從正之的語氣中春海察覺到,那些策略並不光明磊落,幾乎可以稱的上是奸計。許多大名被貶為平民、抄家、削減封地,隻是因為引起了德川幕府的猜忌。悲劇總是在發生,其中不乏德川家血脈的大名,對他們的處決在輿論上連掩飾的餘地都沒有,是赤裸裸的骨肉相殘。

「與幕府的教化相違背的學說悉數被埋葬。不管有多麼神聖,都活生生地裝進棺材裏,釘上蓋子埋入土中。」

春海忽然回憶起禦城裏緊繃的氣氛來。

山鹿素行出版『聖教要錄』被判定有罪。那也是出自正之的意向。

即使正之沒說出來,春海也非常明白。

山鹿素行的思想旨在告訴當今武士們如何生活,如何淩駕於民眾之上,幾乎沒有從民生出發考慮。他把以前的武士形象理論化,最後又回到了正之所否定的“順應天命”上。

他和幕府的目標以及正之的夙願背道而馳,所以被逐出了江戶。

春海感到正之的每一句話都非常沉重,並不隻是話題的原因,問題是為什麼要說給他聽。就好像他也和正之一樣抹殺了什麼一般。但他到底抹殺了什麼呢。

「廢除窮兵黷武之風,推行文治……這就是德川幕府必須走的“天下施政之道”。為此,現在還需要一個從未有過的東西。」

說完正之啪地落下棋子。雖然話題沉重,這局棋卻始終隻是純粹的玩樂走法,盡管這也是春海想了幾招棋招有意在引導正之繼續走下去。

「敢問那是什麼?」

春海一邊問一邊抬手準備落子,但接下來正之的話卻讓他的手在空中凍結。

「在此之前,我知道不是個容易的事,但還是給我這老人家講講宣明曆吧。」

宛如落雷直接擊中春海。腦內突然回憶起一副場景,但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好歹是沒讓狼狽表現在臉上,春海終於明白過來了。

不完整的月亮。

在伊勢,和建部、伊藤一起觀測的月食。當時和建部、伊藤的交談重現在腦海裏,春海在幾乎要顫抖的手中注入力量。

「那是八百多年前,傳入我國的曆法。」

說著在棋譜上幹脆地放下棋子。正之輕輕點頭,又取一顆。他沒有說話,是在思考下一步棋的同時等待春海的說明。

「雖然曆史悠久,卻不適用於如今這個時代。」

「為何?」

正之邊下棋邊漫不經心似的問道。於是春海拋開對不遜的畏懼,如實相告:

「經過了八百年,構成術理基礎的數值已經偏差了。」

這是近來算術家和曆術家之間半公開的議題。春海也在檢驗其術理之後,終於明白建部和伊藤所言非虛。

宣明曆中,一年是三百六十五讕四四六天。

比現實中觀測到的一年略長,一百年的累積誤差約為零讕四天,八百年就是兩天。這個說法是有實際依據的。影子最長的那一天是冬至,而依照宣明曆曆法所製的曆書上,冬至比實際觀測結果要晚了兩天。春海把這些告訴正之。

「除了冬至,朔望以及日月食的預報也會遇到障礙。」

「預報會出錯麼。」

「是的……」

「那你給我講講授時曆。」

第二道落雷擊中春海。春海緊張得呼吸不暢,他忽然猜到了話題的走向,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讓他來說明。盡管異常緊張,他還是努力保持鎮定。

「授時曆被稱作為過去所有曆法中的最高峰。」

因太閣豐臣秀吉出兵朝鮮而被阻礙的文化輸入恢複之後,日本特別渴望的學問中,第一是朱子學,然後是天元術等算術,再就是授時曆。

蒙古族擊敗宋朝和金朝,建立元朝時,用的是被他們消滅的金朝的“大明曆”,但這個曆法謬誤眾多,於是忽必烈便想改曆。為此他招募到許衡、王恂、郭守敬這三位才士。

許衡精通古今曆學,博聞強記。王恂是算術史上絕代高人。郭守敬是器械工學的天才。此三人製作出極為精巧的觀測儀器,耗費五年時間測量天體,把各自的才能發揮到極致,進行了改曆。

授時曆的精確程度無與倫比。他們用自創的特殊算術,結合觀測結果,把一太陽年定為三百六十五讕四二五天,和後世的格裏高曆的平均曆年數值相同。這部曆法製作中用到的算術都隨著曆法一起輸入到日本,比如說優點眾多的特殊術理——“招差術”。

不僅如此,通過對授時曆內含術理的比較驗證,日本才有了“算術的體係化”這一概念。

敘述的過程中,春海心中的興奮已經壓過了緊張,聲調也變得熱情了。授時曆是中國曆法的最高傑作。春海十多歲時就在京都學習這部曆法,但現在才認識到它的偉大。

「人以為星辰會愚弄人,但那隻是人對天的誤解。如果能正確理解天的規律,那麼天理曆法都在人的掌中,沒有任何誤差。也就是天地明察。」

曾經聽過的詞自然地從口中冒了出來。春海回憶起緯度測量事業中,小孩子般仰望星空的建部與伊藤的背影,眼角不知不覺中熱了起來。

「天地明察啊,這個詞好。」

正之露出微笑。先前肅殺的枯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詳的喜悅。然而正之依舊帶著微笑輕輕說道:

「人以正確的術理解明星辰、解明天意,成就天下施政之道……我想啊,武家的手難道做不到麼。」

正之半失明的眼睛這時筆直地看著春海。

「怎樣,算哲,你可以和那製作出授時曆的三人並駕齊驅,為這個國家帶來正確的天之理麼?」

這是第三次的,真正的落雷。春海身心都被麻痹。

「大人是指……改曆嗎?」

也就是,向八百年的傳統宣告死刑。

江戶城的天守閣和失去天守閣後的藍天忽然出現在春海的腦海裏。正之要他做同樣的事情。破壞守舊的象征,為這個世間帶來新的未知的藍天。

春海一時無法想象此事會給世間造成多大的影響,就好比六百萬兩黃金那樣。但不論如何,現在有種不知是幸福感還是緊張感的血潮正在他體內激蕩。

「正是。如今時機成熟了,對你這個稀世人才的考察也順利結束。算哲啊,你就以天下施政之道的名義……斬掉這個國家老朽的曆法,和衰弱的天之理吧。」

所以為他佩刀。所以讓他參加緯度測量。

給他佩刀是為了達成武士形象的變革。讓與武家有關聯的人,以文化不以暴力,來為新時代刻上新的篇章。

意識到這點之後,春海心中還有一絲從容。他並不認為自己這樣的人能夠主持這樣的偉業,於是坦率地尋找自己的精神避難所。

「不才在下,定會粉身碎骨為事業努力……敢問在下將隨哪位大人盡力呢?」

正之微微睜開眼。如果春海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他第一次露出錯愕的表情。然後那表情逐漸演變成笑容。正之慢慢搖了搖頭。

「你就是主持者,安井算哲。其他人在你的領導下盡力。」

這次春海徹底瞪圓了眼睛。精神避難所就此被消滅。

春海立刻感到呼吸困難,剛才的血潮一下子被恐懼凍結。

「在……在下恐難當重任……大人為何……」

「所有人都對我說同一個名字,改曆事業……首推安井算哲。」

「所、所有人……?指的是……」

「水戶光國。」

春海馬上想起那剛毅的表情。

「山崎暗齋。」

春海幼年的師傅,正之的侍儒。他也在春海腦中豪爽地笑。

「建部昌明、伊藤重孝。」

聽到此二人名字的瞬間,熱淚差點沒掉下來。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歡快的聲音回響起來。

“拜托你了哦”。

仿佛伊藤在溫柔地拍他肩膀。

很可能建部在退出之後,伊藤在歸來之後分別推薦春海的。明白之後,春海的視野就變得朦朧,眼角滲出喜悅的淚水。

「安藤有益,如你所知,是我藩首屈一指的算術家。」

春海點頭。他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連安藤也推薦他,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酒井“雅樂頭”忠清,大老殿下。盡管對曆術毫無興趣,卻也被你打動了。他對我說,雖然他不了解星辰,但算哲這人的熱情值得信任。」

「可、可是……我還……太年輕了……」

「年輕也是條件。畢竟這番事業不知得用多少年。」

刹那間,春海回憶起酒井的那句話。

“窮其一生”。

聽起來是多麼的舒暢。春海終於準備好接受現實,莫大的使命感令他身體發熱。

「真的……要交給在下嗎?」

正之挺直背脊說道:

「安井算哲喲,就讓我們看看你和天的較量吧。」

叮鈴、咚隆。

飄渺的聲音忽地在耳朵裏響起。春海一時沒有想清楚那是什麼,但心中充滿了強烈的幸福感。隨後記憶中的繪馬群複蘇。來不及仔細辨認,春海忍不住從坐墊退後一步,跪倒平伏。

「必至!」

他高聲回答。接下來又發現,這脫口而出的詞也是圍棋術語。

正之愉快地笑著。

「我對你有信心,安井算哲。」

春海第一次忘掉了那是父親的名字。

春海被帶到一間房間。這裏是會津城裏武家宅邸集中路段上的一個空宅子。

為改曆事業的辦公以及資料收集而分配的宅邸,裏麵一處已經有書籍和曆書堆積在那了,筆墨和紙張的儲備量令人懷疑能否用得完。領路人退下後,春海呆呆站著環視室內。雖然不大,卻是一整套武家宅邸。當然這也超出了棋士身份的待遇,可見保科正之對這事的重視程度。

以後就要在這裏生活起居,把這裏變成改曆事業的最前線、最新銳的研究場所。這麼想的春海再次感到緊張,這時最初的參加者隨著強有力的腳步聲出現了。

「六藏!」

這是春海的幼名,十幾年前的名字。不過喚他六藏的人就算再過十幾年也不會改口。久別後重逢的欣喜之餘,春海埋怨道:

「山崎老師,差不多別用名字叫我了吧。」

「長大就學會裝模作樣啦,你這小子。」

那男人笑了出來,開心地用力拍打春海肩膀。今年四十九歲的這個人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健碩體格,幾乎沒有脂肪。發型非常有特立獨行的學者風格,留著全發沒有剃掉,就像一位巡遊諸國的武藝修行者。智慧高深,曾將數不清的半吊子智者踩在腳下。他就是教授幼小春海神道,並且把其他技藝的師傅介紹給他的稀世“風雲兒”山崎暗齋。

「沒想到改曆大業由你來主持呀。怎樣,害怕得發抖了沒?」

他的說話方式奇特,像京都腔,卻又不是。好像是他曾在全國各地拜師學習佛、儒、神道,最後在京都紮根的緣故。說話方式自成一派,而且他對此感到很驕傲。不過在執政者麵前時,他還是會保持學僧的形象,凜然說教。真是不可思議。

「沒有發抖,山崎老師。」

春海斷然回應的瞬間,背後被重重的拍了一掌,使他向前一個趔趄。這位師傅高興起來的話,總是會先表現在行動上。

「真的是有出息了啊,六藏。你死去的父親肯定非常高興。」

暗齋感慨道。這時他背後又出現兩個人。

其中一人居然是安藤有益。他來到春海麵前向他行禮。

「恭喜渋川先生獲此大任。」

安藤語氣恭敬,把春海當作上司來看待。在他眼中,春海已經是這番事業的中心人物,一切都唯春海馬首是譫。對於安藤這天生的直率態度,春海格外感動。安藤所敬重的並非春海個人,而是這番事業的偉大以及發起人保科正之。在這艱難事業的征途上,春海多了一名同誌。

「謝謝安藤先生。鄙人誓將竭盡所能,完成大業。」

春海也像安藤那樣一絲不苟地行禮。

然後他轉向最後一人。

「吾乃島田貞繼。主君命我與安藤一起為事業盡力。」

這是一位即將滿五十九歲的老人。島田比安藤更恭敬地行禮。

「島田先生……先生的大名,晚輩時有耳聞。」

春海聲音中自然地帶著感激。島田是指導安藤算術的老師之一、會津藩屈指可數的算術家。清瘦的臉上布滿龜裂般深深的皺紋,漆黑的雙眸中閃耀著經過半生磨練出來的知性。

在場的四個人就是改曆事業的核心。其中春海尤為年輕。除了他們,據安藤說還有六位年輕的優秀藩士來做助手,不過也都三十多了。春海一想到自己才二十八歲,就會有種正座時屁股下麵的腳在顫抖的緊張感。

不過當四人以十字形麵對麵,臉色凝重地開始第一次討論時,對事業的熱情就充滿整個房間,緊張感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豪爽的暗齋,堅實的安藤,達練的島田,他們每一個人和提出的每一個意見都讓春海感到信心百倍。春海聆聽他們各自的見解,確定今後的基本方針。

「授時曆還未被研究透徹。」

島田這句話就是第一指標。目前日本還沒有人完全掌握這部被譽為中國曆上最高峰的曆法,所以首先要學習、研究、證實授時曆。

「據我所知,授時曆曆法的關鍵在於長期而精密的天體測量。」

安藤的意見就是第二指標。授時曆非常注重觀測結果,從眾多數據中歸納出特定的法則。即使是為了在日本學到這種奇特的算術,春海他們也應該進行同樣的觀測。

「怎麼說也是八百年的傳統,想要顛覆它,可得要費一番心思。」

「國事文獻自不必說,漢書也不能漏掉。」

暗齋提議道。日本的文獻基本都是朝臣的樣式,也就是日記,記錄每天的事件或者儀式,上麵必定有曆注。在儀式和事件發生的日期上,注明當天對應的天幹地支才能算是文學作品。如果不按照這個形式,作品就無法在朝臣群體和宗教勢力中普及,也無法得到民眾的認可,隻能成為小眾話題。所以通過對正統文獻上曆注的驗證,就可以證明授時曆比宣明曆更有利於傳統的繼承,從而讓授時曆成為新的常識。這就是暗齋的意圖。

「有點過於龐大。」

島田若有所思地反駁。在研究授時曆和測量天體的同時,如果還要對大量書籍中的曆注加以驗證,就算把助手們全部算在裏麵人手還是不夠。

「好事的人多的是,我有合適人選。」

暗齋露出笑容。隻有春海知道,當暗齋露出這種無邪的笑容時,心裏肯定想著把難題交給別人。

「老、老師……你是想讓誰來幫忙啊?」

春海小心翼翼地問。暗齋果然一臉坦然地說出名字來。

「岡野井玄貞、鬆田順承,這二人絕對不會推辭。畢竟能參加這番事業對學者來說是非常幸運的。」

兩人都是京都著名的算術家和曆術家。而且岡野井還是皇宮裏的醫師,在朝臣中知名度很高。

安藤和島田點頭表示讚同,春海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裏有些擔心。

岡野井和鬆田是春海十多歲時拜的老師。從那時開始,這兩人就被暗齋耍得團團轉。至今春海還清晰地記得暗齋唆使他們挑戰學術難題的事,比如用算術證明朱子學的世界生成理論和推算天照大神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具體時間。

不過岡野井和鬆田都是篤誌研究學術的人物。僅僅是改曆事業這四個字就能讓他們激動到顫抖,全身心地投入近來。了解他們性格的暗齋肯定會把難題一個接一個地拋給他們。對此春海感到無語。

大致方針確定之後,四人來了場酒宴。當然沒有多麼熱烈,隻是禮貌而克製地互相鼓勵打氣而已。不勝酒力的春海也喝得很暢快,激昂的內心因此也慢慢平靜下來。否則的話,精神緊繃的他晚上覺都睡不著。改曆事業走出第一步後的夜晚,春海在嶄新的寢具和舒適的疲勞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春海被怪鳥的叫聲吵醒了。

「吚吚吚吚啊啊啊啊!」

尖銳的叫聲突然從家外麵傳來。

頭腦尚不清醒的春海還以為有人要殺他,因為這裏畢竟是武家聚集地。城裏武士打鬥事件雖然少,但並非沒有。春海從被子中滾出來,臉撞到牆壁上,然後猛地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人。接著他又聽到哪裏傳來水的聲音。

春海走出房間,繞到後麵的水井那裏,終於找到了聲音來源。

寒冷的早晨,隻穿了一條丁字褲的暗齋在把井水從頭頂往下淋,渾身在冒著熱氣。

「吚——欸!」

暗齋用神道式呼吸法激烈吐息。近來隨著神道教義的再度構建,各種身體修煉方法也確立起來,而其中核就是“呼吸”之法。

各流派的呼吸法形式不同,名稱也不一樣,有“鳥船”、“永世”、“雄健”、“雄詰”等,都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秘傳與最新學問結合的結晶。呼吸法本來目的是神靈附身、健康長壽、淨化心靈,祛除心中的汙穢和黑暗,達到和保持日本人自古以來奉為最高境界的“清明心”。通過這樣來使身心健康,在神意的指引下渡過每一天。

暗齋的呼吸法是其中尤為剛猛的一種,右手作“天沼矛”這個與開天辟地有關的特殊結印,以裂帛之勢往下揮,激烈程度根本不是春海的“柏手”所能比擬的,就像是武藝鍛煉。事實上,越是高明的劍術家,對神道呼吸法以及其思想體係的吸收程度就越高。當前的神道、武道和學問體係就像禪一樣,正在逐漸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