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敦(譯注:西元1909—1942,小說家,東京人,東大畢業,作品特殊,均以中國為舞台。)的《山月記》是藉由中國的民間傳說來影射近代知識份子的不安與自我意識
漢文教育所衍生的硬質文體,在文學吏上占有特殊地位”
老師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日高虎之介沒有整理剛起床時亂翹的頭發,兩眼直盯著國文課本。他不是在讀書,隻是看著課本而已。人變虎的故事固然很有趣沒錯,但老師的解釋太無趣了。
虎之介是市立高中一年級學生,明年二月底就滿十六歲了。身材高大但還不到鶴立雞群的地步,長得不錯,也還不到俊帥搶眼的程度。每一項都屬於“中上”,除了名字以外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優點,成績也一樣。
一年級的八個班級有三六O位學生,虎之介在下學期的期中考排名第一五九,他認為這樣的成績算不錯了,努力讀書獲得好成績的人的確很厲害,不過自己沒有興趣跟進。他獨自住在公寓,——沒有成天催他念書的父母,所以虎之介每天過著略嫌散漫的生活。
他不是不喜歡努力,隻是無法明白要往哪個方向努力?又要為了什麼努力,高中畢業後繼續升大學,出社會當上班族,成天周旋在上司與同事的人際關係之間,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到了中年,公司隨時會要你退休。虎之介並沒有被組織化的現代社會調教到可以在這種人生當中找出樂趣,也不至於莽撞到正麵加以反抗,因此他才對周遭采取愛理不理的態度。看在老師們眼裏,有時會覺得他是“敷衍了事”。就在昨天,一個活像是從二十年前的校園電視劇裏走出來的體育老師對他輕斥道。
“我說你五十公尺短跑測驗是六秒二對吧。”
“已經很快了呀。”
“你應該可以跑得更快才對,我知道你藏了一手,在最後十公尺故意放水對吧,你騙不過老師的眼睛的。”
我幹嘛要騙你?但爭辯是毫無意義的。他抓搔著頭,行禮道了句:“謝謝老師。”體育本來就不是他擅長的項目,即使他的速度夠快,爆發力也夠,隻不過他實在很受不了那種需要細部調整的事情,器械體操如跳箱、單杠之類的更是完全不行。反正功課、體育隻要及格就夠了,虎之介心想。他不是刻意表現得如此無精打采,隻要逮到機會,一定能找到值得他熱衷的事物,可惜到目前為止,這個機會尚未出現在他麵前。
“日高,你似乎是樣樣通,但實在看不出你喜歡什麼、想做什麼。”
有人曾經對他如此批評道。這個人是他的同班同學,立誌成為漫畫家的山下興一。虎之介反駁道。
“像你這種十五、六歲就能確立未來目標的人根本是少之又少。”
“會嗎?本來就要趁現在確立目標,不然怎麼知道要報考哪間大學?”
“那你趕快變成出名的漫畫家吧,我來當你的經紀人。”
被扯進無聊的玩笑裏了。
虎之介沒有女朋友,不是班上的女同學討厭他。相反地,若是他主動問好,常有許多女生為此開心不已。不過虎之介刻意回避這種狀況。因為他身邊有個負麵示範,讓他對戀愛抱持消極的態度。這個負麵示範就是他的父親日高洋行。他目前與兒子分隔兩地,任職東亞建設這個大企業的董事。
四十五歲就成為大企業主管,足見日高洋行是個優秀的商業人士。身材修長、儀表堂堂,因此相當受公司女職員的歡迎,但做為一家之王卻是負分,虎之介心想。日高洋行身為有婦之夫卻與屬下的女職員發生婚外情,鬧到與妻子分居。事情發生在十二年前,那時虎之介年紀很小,還不是很懂事。戀愛是屬於個人的自由沒錯,身為丈夫與父親理應負起守護家庭的責任。洋行的妻子長久以來無法調整情緒,好不容易答應離婚後不久,三年前便因急性腦溢血去世。當時洋行正在國外出差,來不及參加葬禮,也難怪洋行的嶽父母,亦即虎之介的外
祖父母對洋行態度冷漠。
虎之介也不想見到父親,要是見了麵一定會狠狠揍他一拳。唯一的好處是他父親每個月都有按時彙生活費過來,這樣就夠了。一輩子不見麵也沒關係,虎之介心想。不過這一天,好不容易熬完無聊的課程,打掃完教室之後,虎之介走向校門,一個聲音出其不意喊住他。
“喂——、虎。”
虎之介停下腳步,向來急速而且穩定的步伐突然煞住,差點撞上後方的路人。禮貌性地跟對方道歉之後,他的視線往一旁移動。
是虎之介的父親日高洋行,虎之介頓時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而他的父親則是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一副光明正大、絲毫沒有做錯事的坦然態度,或許是裝出來的也說不定。
“好久不見了,虎,不曉得你過得如何?不過看起來長高了不少。”
“你、你、你……”
你要幹嘛?這句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反正你也要找個地方吃晚飯對吧,跟我一道如何?”
“才不要!”
正想啐道,隻見洋行不等虎之介回答,隨即轉身就走。英國製大衣包覆著寬厚的肩膀,的確是帥氣又充滿男人味。下一刻洋行隔著肩回過頭,露出壞壞的笑容。
“都是高中生了,不要再鬧別扭或要脾氣了,虎。”
我哪有!當虎之介這麼認為之際或許就中了他父親的圈套。來到吉祥寺車站附近一家印度料理餐廳的餐桌就座之後,虎之介納悶地側著頭心想: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洋行熟練地點完餐飲,便看向一年不見的兒子。表情比虎之介來得沉著,也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加上他的視線並末專注在兒子身上,而是轉來轉去,像在找人的樣子。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聽仔細了。”
“什麼事啊?有必要這麼嚴肅嗎?”
該不會是要中止生活費吧?正當虎之介如此猜測的同時,洋行以相當漫不經心的口氣一語帶過。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你有個妹妹。”
“虎之介,你在聽嗎?”
“有啊。”
“那我就繼續說了。”
洋行喝了一口水,從西裝的內袋掏出一張相片,遞給虎之介。
“你是她的哥哥,所以你理所當然有責任保護妹妹。”
“等一下!”
虎之介終於反擊了。
‘‘哥哥保護妹妹之前,應該是父親保護女兒的義務在先吧。”
“這種說法也不是不對。”
“本來就是這樣好不好!”
由於音量太大,惹得鄰近幾位客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虎之介立刻噤口不語,彷佛特地抓準機會似地,料理在這時上桌了,盛著印度烤餅的大盤子裏還有坦都紅燒雞、沙摩沙印度小麵餅、三種咖哩,另外兩盤是虎之介不熟悉的料理。洋行隨即將印度啤酒倒進自己的杯子。
“先填飽肚子再說吧,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解決的,等吃飽了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最傷腦筋的是,這麼自我中心的人居然是自己父親的這個事實。想是這麼想,虎之介無形間被一種無形的氣勢所壓倒,乖乖對著料理吃將起來。肚子的確餓了,所以暫時專心吃飯。等吃得差不多了,洋行又重開話題,態度顯得相當執拗。
“這下你應該很開心自己有個妹妹長得這麼可愛了吧。”
“幹嘛突然說這個?”
“因為她現在隻能依賴你了,雖然這個做哥哥的不怎麼可靠。”
“我想問你一件事。”
“問吧。”
“她不會叫做虎子之類的吧。”
洋行眨了眨眼,最後開懷地笑了出來。
“原來你那麼在意自己的名字啊。”
“這還用說!又不是戰國時代,誰喜歡被取名叫虎之介啊,也不想想別人會怎麼笑我。”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酷啊。”
“那你不會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這個啊!”
“哦,有道理,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洋行帶著苦笑道,然後拿出一個厚厚的紙袋交給虎之介並說道。
“這是什麼啊?”
“錢,有一百萬圓。”
虎之介手握著紙袋,整個人僵了一秒。“哦!”即便他刻意表現得無動於衷,氣人的是心髒仍然猛跳個不停。洋行又把另一個大紙袋交給虎之介,表示一百萬日幣是這個東西的管理費。
“喂,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啊?”
虎之介的語氣有些激動,再怎麼想保持鎮靜,在麵對一連串突發狀況的時候,實在掩藏不住內心的動搖。
“對了,我忘了回答你,你可愛的妹妹名叫風子,風之子。”
“風子。”
“你不要為了得到父母疼愛就藉機欺負她哦。”
“我才不會!”
“這陣子天氣很不穩定。”
“怎麼突然轉移話題?”
話題轉變得太過唐突,虎之介的反應也變得毫無創意。望著兒子疑惑的神情,洋行口中冒出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句子。
“不要感冒了喲。”
虎之介呆住了,這根本不是洋行會說出口的話,他敢掛保證。從頭到尾全被父親牽著鼻子走,虎之介滿肚子的話連百分之一都來不及說,隻能目送父親前去付帳的背影。
被鬧鍾吵醒後,以冷水洗臉,嘴裏還咬著牙刷,順手將吐司放進烤麵包機,接著從冰箱拿出牛奶跟奶油。打開電視機,晨間新聞應聲播放,一名中年播報員以平板的語調朗誦新聞內容。
“身為事件的關鍵人物,東京地檢署特搜部門要求其自行出庭的東亞建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日高洋行,今天淩晨被發現跳樓身亡。”
這段內容傳進尚未完全清醒的腦袋,虎之介毫無反應地咬了一口吐司。到了第三口,腦神經才進出火花。他嘴裏咬著吐司,正眼看向電視畫麵,畫麵裏的特寫是他父親的臉。多年以前拍下的這張表情嚴肅的臉龐看起來就跟陌生人一樣。前天晚上才剛見過麵,卻彷佛在一瞬間變成遙遠的往事,想不到父親就這樣死了。
“不會吧!”
虎之介呻吟著。
根據新聞報導,日高洋行侵占公司公款,眼見事跡即將敗露,情急之下跳樓自殺。日高洋行任職東亞建設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亦是“業務員”之一。“業務員”是建設業界的特殊用語,專門負責對外交涉並進行多項工作。最為明顯的工作內容就是,與其它公司洽商,招待政治人物與政府官員,另外也進行並購,專鑽法律漏洞、違背社會道德,在台麵下大規模承包各項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