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聲明畢敬很正常,如果說尋人是他最大的理想,幫人搓澡就是他最大的愛好,他搓澡的技術完全蓋過專業澡堂師傅,邊搓還邊講解,你看第一道工序,就要溫水發一下,第二道工序中絕不能用肥皂,第三道細毛巾使勁搓,最好有點香油,第四道就用粗毛巾了……輕重合適不,溫度合適不。他甚至在無人可搓時,獨自跑到澡堂子,強烈要求幫搓澡師傅代工,不收工錢,還搭上幾包煙送給師傅,一開始,驚得師傅們眼珠子都跳出來了,後來師傅們也習慣了,他許久不來,還會打電話到宿舍去找他,這讓畢敬很是受寵若驚,而我們知道,其實師傅們隻是想抽好煙了。

千萬不要低估身邊所有人,也許看上去特別正常的人正有不可告人的怪癖,比如這麼有知識的畢敬卻酷愛幫人搓澡,讓我懷疑他出身搓澡世家,可他爸是泥瓦匠,早逝。也許正因他爸生前身上總是髒兮兮的,導致潛意識要為逝去的父親做點什麼,就逢人就大搓特搓起來,很久以後他向我說過幫人搓澡的感受,看到一層層泥在合理的程序下在冷溫熱三道水中,被雙手搓下來,有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

忘了說畢敬另外一個讓人恐怖的習慣,超級掉書袋——所以千萬不要在他麵前說名言警句,比如打麻將你和了一把,高興之作順嘴說出“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的”,他立馬就注解,此句出於《列寧全集》中的“反對杜寧論”,俄文版在第三卷第五冊第352頁第一自然段第二行,中文版在第四卷第七章第三小節開頭第一句話,而原文的意思其實是“真理必將從少數人傳遞到大多數人中去的”,因為錢可以算是一個真理,所以少數人贏的錢最終是要傳遞到大多數人手上的,弄得你手氣後來果然很差;還比如,你要是看社會新聞時罵了一句衣冠禽獸,他會認真地解釋這句成語最早的意思沒有貶義,而是一種嚴格的官服製度,指的是古代文官官袍上繡的是禽,武官繡的是獸,所以罵衣冠禽獸其實是在誇他有官相,應改成禽獸?如才對,而禽獸不如其實也不見得是貶義,因為大多數人都當不了官,也就禽獸不如,這是草根的代名詞……弄得你實在很煩,暴打一頓了事,你打他的時候,他還在耐心解釋“武力解決不了一切”這句話,其實不是毛澤東說的,而是聖人甘地在一架紡車前說的,當時他剛剛學會紡布,弄得一團糟,覺得這個很難,比造原子彈還要難,就發表了一句感歎。

通常這時候我們就要哀求,畢敬,你打我們一頓好不好,別再說了。畢敬從地下爬起來整理一下衣衫,認真地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其實這句話耶穌真是在發問,當時他根本不想下地獄,具體情節見……我們抱頭鼠竄。

至於杜丘——沒文化,還愛說成語,比如把橫空出世,說成橫世出空(聽著像某支狠毒的股票);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說成招之即去揮之即來(違背力學基本原理);把老虎不發威你以為我是病貓,說成是老虎不發貓,你當我是病威啊(沒病危還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在雲南還把真相大白,說成大象真白(可能工作太累出現幻覺,看到傳說中的神象了);前天電話裏批評小侄女時還說出了,你飯來伸手,衣來張口(他小侄女是食布獸麼)。他不理解為什麼字和字的順序這麼重要,認為隻要意思到了就可以,所以屢屢犯錯,那次街道辦事處召開所轄公司間的新年卡拉OK比賽,由他負責為本公司報幕:

男女聲對唱,一起日過的肘子(這麼變態,眾皆失色,他才糾正是一起走過的日子)。

再報幕:下一個演唱者李可樂,他將獻給大家的是流行歌曲,周截棍的雙傑倫(我很想給他一周截棍)。

這就是杜丘,我們中間最無語言天賦的人,他甚至覺得說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看到能說五門外語的朱亞當就氣不打一處來。可他為什麼能夠一眼就看得出哪塊石頭有玉,這印證了天生我材必有我用。

我研究身邊各種變態,很有心得,唯一遺憾的是,我幾乎搞得懂身邊所有人為什麼變態,就是搞不懂襪子為什麼變態,它不喜歡狗,而喜歡貓,繼而又放棄喜歡貓,喜歡上了對它拳打腳踢的特蕾莎。最近它好像知道特蕾莎懷孕了,在家裏又叫又咬,無奈之下我們說服朱亞當拋開成見,一視同仁,讓襪子去看望了一次特蕾莎,它立時安靜,溫情脈脈地趴在她身邊,預先已經像個慈父。

最後輪到我了——很多人問我,請問李可樂先生,你為什麼要開一家尋人公司?我一直沒有說。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秘密,因為理想就像內褲,我真的有,隻不過不隨便拿給外人展示。現在,就讓我獨家披露關於我理想的秘密:

我是七歲那年第一次跟隨我爸來到偉大省城的。

大家都知道,我爸從小就想考上音樂學院,可是被我媽阻撓後隻成為一個鄉村音樂老師,所以他很想讓我繼承他的夢想。那天,是音樂學院附小每隔五年麵向社會的特招,他好不容易才說服我媽讓我去考音樂附小,我們走啊走,差不多走完30個村子的路,就到了考試的大禮堂門口,禮堂門口人山人海,爸爸說快點要遲到了,嗖地進去了,我也嗖地進去了,可是我沒有看到我的爸爸,因為我嗖地一聲又轉出來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門,長得既像門,又像風車,既像風車,又像我們村口老牛拉的磨坊,我嗖地進去後又嗖地轉出來,咬咬牙,看準那門的轉動,嗖地又進去,嗖地又轉出來……

如此這般很多次後,我依然沒有發現我爸,不知為何,卻被人們擠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很多,我又擠到另一條大街上,終於明白,城裏和村裏最大的差別,就是村裏種田,城裏種人,人比莊稼貴,所以城裏比村裏更富。

那天傍晚,我爸才在遠離第一條街很遠的一條街上找到我,當時我正在另一道門前嗖進嗖出,這證明我爸還是聰明的,他突然想明白兒子肯定隻能在嗖來嗖去的門前,當找到附近第九條街後,就看見了汗流浹背的我。我爸見麵就打了我一耳光,然後抱著我傷心地哭了。

我爸哭的樣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非常傷心,因為我不是丟掉了一個下午,而是丟掉了父子兩輩人的音樂生涯。音樂附小招生得再等五年,五年後我就12歲,已不可能在音樂上有什麼造化了。

回家以後,我爸就更加鬱鬱寡歡,他日日對著匣子裏的琴譜發呆,夜夜在後院拉《月光奏鳴曲》,他偶爾也會拉著我說,這匣子是他的寶貝,這音樂是他的夢想,我即使不能好好學音樂,也一定要珍惜他留下的東西,要進城去。不到半年,我爸就去世了。走的時候,隻給我留下一把他拉過的琴,和一個裝滿他練過的樂譜的木匣子。那琴和那匣子,我一直帶在身邊,隻是從不輕易打開,怕一打開就想到我爸那張傷心的臉。

我覺得我爸的死似乎和我有關,那道嗖嗖的旋轉門讓我第一次認識城市的巨大,如果那天我不在那道門前嗖進嗖出,就可能考上音樂附小,考上附小我爸也不會死了。自此以後,我暗自立下誌願,等長大以後再也不讓有人因為一道門丟掉什麼,也不讓別人的老爸傷心地哭,我一定要進城去,戰勝那道門,戰勝所有的嗖進嗖出……我上大學時曾去看過那家禮堂,不知為何覺得那扇旋轉門比想象中小很多,有些失落。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發現更大的一個事實——在這座巨大的城市裏,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每個人都在幹不同的事,但這些不同的事,其實是同的,如果我們可以做個試驗,在這座城市上空安裝一個功率強大的拾音器,它一定會播出無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