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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時間他不再認為自己是偉大領袖了,這是個好現象,要是他還在偉大領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們還發現他那間屋裏其實還有一個角色,一隻會說革命切口的鸚鵡,你說打倒反動派,它就會說保衛毛主席,你說打倒帝國主義,它會接一句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但是如果來生人,它會縮在陽台一角冷冷地監視著你。聽毛衛玲說,在這個世界上,這鳥是毛子最信任的,鳥對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對鳥計聽計從。
突然明白第一次來這兒時,聽到裏麵有領袖和田秘書的對話,進門卻隻發現毛子一個人,原來,田秘書就是那隻鸚鵡。看來,鸚鵡就有當秘書的天賦,或者說,首長的秘書天生都是鸚鵡。
為了讓毛子回到40年前,我們還在牆上貼滿毛主席像,下麵是“永向前戰鬥隊”的標語,專門掛了一個老台曆本,1969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還找來了一些好心的經曆過文革的老人,穿著那個年代的毛式服裝,到他房裏來給他彙報最近革命形勢怎樣,台灣特務穿著腳蹼偷渡過海被紅小兵抓獲,美國偵察機飛到我國上空被高射炮打下來,珍寶島之戰又開始第二輪我軍大勝……那些老人們說來十分自然,而毛子聽著聽著,眼睛亮亮,握緊拳頭說,是該永向前戰鬥隊行動的時候了。“永向前”就是當年他率領的戰鬥隊,他篤信偉大社會主義國際國內形勢一片大好,全身充滿著幸福。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手鐲也仿造好了,梨花街莊家的家居擺設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計劃,行動。那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心情大爽,我甚至還同意毛子帶上了他的秘書,那隻鸚鵡。
卡車一開進鎮上,我就在電喇叭裏大喊一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眾演員們震耳欲聾地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毛永健神清氣爽,完全進入到40年前的狀態,一臉英氣跳下車,畢敬啪地敬了一個軍禮,他瀟灑回了一個軍禮,問人呢。
畢敬手一指,莊家母子正跪在院裏。按照A計劃,毛子到了院子裏就該自行審問,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變天賬,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鐲,然後我們就會上前請示他,變天賬和手鐲怎麼處置……隻要毛子一說出去向,我們就大致有數了。
當然我們還有B計劃,要是毛子當時沒有定奪,我和畢敬就會引誘他,隊長,不覺得這手鐲好眼熟嗎,該砸爛,還是該交給上級革委會,要是他沒反應,我們就直接說,要不要把這手鐲私吞了。總之,我們一定要讓毛子回複到當時的情景中去。
可事實上居然出現的是C計劃,比我們之前預想中還要好——毛子走進那個院壩就慢慢停下腳步,歪頭想了想,說我咋個覺得這個地方昨天才來抄過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親愛的毛主席咧,怎麼這麼容易,然後聽毛子一邊走向青青一邊說,那個女人怎麼還在那兒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嗎……此時,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我和畢敬上前一步請示,隊長,她跳下去了……我們剛剛把她撈起來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說不對啊,她沒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還有一個手鐲子嘛,我記得很清楚的。他徑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這妞不學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臉,嬌喘籲籲地按照之前我們交代的說,我也是窮苦家孩子,我是被莊亦歸搶來的,不給吃不給穿,苦啊,我這有個手鐲是他留下來做為發報機用的,我上交給政府,上交給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過手鐲,看了看,把它遞給我,緩緩地要說話,這個,這個東西……我知道我們快成了,我知道這個40年來的謎底就要揭開了,我甚至心裏倒計時著,5、4、3、2……隻要他說出這個東西交給哪兒,500萬元我至少拿到了100萬。
毛子好像腦子很疼,不停敲打著太陽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他緩緩地說,這個東西就……這時突然,一個留著瓦片頭的青年衝上來大聲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麼敢強搶民女,我楊過怎能袖手旁觀,說完,擺出了一個疑似降龍十八掌的造型,嘴裏還配合發出川劇鑼鼓點的“哐差差”,在院裏遊走。
毛子顯然被出現的怪物嚇了一大跳,縱然文革中見過大風大浪,也沒遇到過這麼誇張的事情,他愣在那裏訥訥半天,才問出你是保皇派,造反派,還是逍遙派的。這幾天翻找資料,知道文革時的三派,造反派到處打砸搶,逍遙派則躲在家裏哪一派都不參加的,保皇派態度溫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顯然不知道這些派的來曆,他一聽保黃派,以為就是保黃蓉那派,小時候楊過沒少受她欺負,連右臂都被黃蓉女兒砍斷,所以大罵一聲——狗日的黃蓉,狗日的保黃派。
毛子聽了,臉上一喜。古裝青年可能又想,逍遙派是《天龍八部》裏的,和楊過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總和美女過不去,所以硬著脖子又罵了聲——狗日的逍遙派,毛子臉上再一喜。
那楊過又說,造反派?我楊過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們。這下毛子大喜過望上前摟過他說,我們是戰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楊過也喊,打倒保黃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雖都屬牛,但根本不是一個路數,何況後麵還跟著個什麼全真教,但當時毛子見著革命戰友,激動之下隻聽見打倒牛什麼,所以大大地同仇敵愾。
我和畢敬心中著急,上前提醒手鐲,手鐲。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極容易分散,現在毛子和楊過雖然各說各話,一個城門樓子,一個機槍頭子,可表情熱烈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時竟忘了此行來搜手鐲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帶跑狀態,飄移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來,那手鐲的下落也遙遙無期了。
我悄悄問這瓜貨是誰。朱亞當說,鎮長的兒子。
我頷血噴天,鎮長肯定酒後行房,生下來這麼一個神經病兒子,朱亞當你他媽試拍時難道沒發現他腦殼有病?
朱亞當結結巴巴地說,怪不得開拍前他還來問我到底走哪個機位,是逆光還是側光,我隨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說全光嗎,不是拍毛片吧,我還覺得他有點幽默,現在想來原來是腦子有病。
我內心焦躁,一腳踢向旁邊的一個籮筐,籮筐亂飛,驚壞了一隻鳥,那隻鸚鵡。
隻見它撲騰著翅膀大叫革命口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對派不聽勸,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謝鸚鵡,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戰友,他激靈了一下,放開楊過,又去按他的太陽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麼,表情痛苦,為了趁熱打鐵我又悄悄踢了一腳鸚鵡,鸚鵡又撲騰著大叫完蛋就完蛋。這時毛子如醍醐灌頂,表情猙獰對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說,你這個狗官家屬不是要跳井嗎,跳啊,不準給我裝可憐,老實交代狗官殘殺了多少百姓。
無數次預演,可我們忽略了一個細節,毛子的表情,這窮凶極惡的表情是無論如何也彩排不出來的,青青嬌滴滴的要出水哪見過這場麵,哇地一聲就哭了,還嚇得嘔吐起來,毛子看她在地下嘔吐起來,咦地一聲,忽然表情變得怪怪的,說你是不是懷了娃兒,青青又嚇又羞,說沒有啊哇地又大哭起來……
此時毛子臉上陰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樁重大的事情,又一個個打量著我們很久,突然大喝一聲,嘔了一口血,癱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頭來,身形委頓,但眼睛亮亮的,他說,你們把寧寧叫過來,我有話對她說。
一般情況毛衛玲是不現身的,怕幹擾到毛子記憶還原,可毛子忽然變得這麼清晰,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輛車裏的毛衛玲叫過來。毛子看看我們,說你們走開,我有悄悄話對寧寧說,等會就告訴你們那手鐲在哪裏。
漫長的等待,我們像經曆了一次文革,偶爾向院子裏偷看一眼,隻見父女二人竊竊私語,一會兒拿起那手鐲看一下,一會兒又低聲爭論起來,不知結果如何。
很久,毛衛玲神情黯淡地回來了,她說,謝謝你們,爸爸終於醒了,他說他知道那手鐲的下落,當年抄家時他私藏了。她亮出自己手腕上一隻碧玉手鐲,這就是我爸爸私藏的那隻手鐲。不過這是碧玉的,不是你們要找的那隻羊脂玉手鐲,讓你們失望了。
晴天霹靂。我們早就注意到毛衛玲腕上戴著一隻普通女孩常戴的玉圈子,可這和傳說中後周手鐲相差太遠了,毛衛玲連說對不起,我們才知道:幾十年前毛子帶人闖進一戶人家,一陣搜查之後發現了所謂變天賬的房契和女人手腕上戴的碧玉手鐲,毛子從來不貪財,但當時他娶一個漂亮的紡織姑娘,姑娘剛剛懷孕,天天鬧著要一隻手表。毛子名頭雖響但是很窮,根本沒錢去買隻手表,突然在抄家時發現了這隻手鐲,起了異心,私藏了這隻手鐲送給妻子,也就是毛衛玲的媽媽。媽媽去世後,這隻手鐲作為念想自然就傳到毛衛玲手上。
毛衛玲告訴我們,爸爸剛才醒來後已明白了一些,問了我半天,才完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當年抄去手鐲的那戶人家根本不是什麼國軍少校軍官家屬,就是普通的國民政府小職員。
是碧玉手鐲而不是羊脂玉手鐲,是小職員而不是少校軍官,我們愕然。毛衛玲卻開心起來,她說,我要謝謝你們,這一年多來爸爸從來沒這麼思路清醒過,他正是因為看見青青痛哭時嘔吐不止,才想起當年他到這家抄家前,我媽也是嘔吐不止,那天他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懷了娃兒了,觸景生情之下才突然清醒過來。以前我都錯怪他了,他還是愛我媽媽的,他也有人性中溫柔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