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咳,聽你祖國祖國的,還以為你是歸國華僑,儂說的是上海吧,上海這大城市阿拉還是去過一小次的,阿拉還去大?看了電影,那天,有個上海人電影開始了才到,他拿著一張票子問座位上另一個上海人,說——阿拉摳摳儂xx巴;坐著的那上海人看了看他,說,儂啥事體,儂要摳摳阿拉xx巴?站著的人說,儂能無誇滴,少魯素,摳摳儂xx巴;坐著的那人就急了,大聲質問站著的上海人,儂要摳摳阿拉xx巴,阿拉還要先摳摳儂xx巴。然後倆人就阿拉xx巴,儂xx巴地爭論起來。

眾人驚訝地看著我,青青又掐我,我說,後來我才知道了他倆不是泛黃,是晚到的上海人,懷疑先來的上海人占了他的位置,但黑咕隆咚看不清座位號,所以他就站那兒問坐著的上海人,全文翻譯大白話如下:

【站著的:哥們,讓我看看你幾排?

坐著的:你搞什麼搞,憑什麼要看看我幾排?

站著的:你能不能快點,少囉嗦,看看你幾排。

坐著的心想你來晚了還敢跟我急,於是就說:你要看看我幾排,我他媽還要先看看你幾排呢。

然後,他倆就你幾排、我幾排……起來。不過,吵了半天直到電影裏的壞人都抓到了,兩個人還沒打起來,怪不得每個上海人發型都保持那麼好,真和諧。】

除了馮巴杜,甚至包括朱亞當的所有人都笑了,青青笑得使勁兒掐我大腿我吃痛不過大叫起來,別,別,抓幾排了,抓到幾排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馮巴杜,她不以為忤,反倒請我們各自點菜牌,說這麼多天才發現,這座城市隻有鄰近領事館的這家店勉強可以叫西餐,不過入鄉隨俗,大家將就一點。

把菜譜交給我,我接過來翻看,腦子有點大,上麵大部分是英文,以及不確定到底是西班牙還是法文的文,我外語一向極濫,長期被同事看不起,曾經努力上了會兒夜校,因為忽感膝蓋積水犯了就不去了;後來又請了家庭英語老師,可當我差點和她搞了一夜情時,那本書卻是永遠翻到第三頁……我又不願在剛剛調侃過的馮巴杜麵前露餡,胡亂指了一處,把菜譜扔給杜丘,說你幫我點。杜丘看了看,在我指的旁邊也胡亂指了一處,又交給劉一本說你點,劉一本試著翻譯了一下,沒敢下手,又交給畢敬,畢敬看了看,說:我看,還是由做東的人來安排,我們隨便。那個樣子,好像菜譜成了奧運火炬,在我們手裏依次莊嚴傳遞著,最後傳到東道主手裏。

馮巴杜扶了扶玳瑁框的平光眼鏡,抿嘴笑了笑,說沒關係的,問了我們有什麼忌口牛排幾成熟後,熟練地告訴侍應安排餐前冷盤、開胃酒、頭盤、湯類和餐後甜點,她像是自言自語,四川人就是口味重,剛才不知哪位單點了兩道佐料,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國鄉村芥末,怕你們經受不了,所以我特別幫你們配了火雞和牡蠣。

我臉皮雖厚,但是仍然燒乎乎的,慶幸杜丘也在菜譜上指指點點,我可以說兩份佐料全是他點的。這上海娘們報複心真強,這一仗我們輸了。

可杜丘全無感覺,還在學說“儂幾排,阿拉幾排”,整個席間一直在叭嘰嘴,用手去摳塞在牙縫裏的牛筋,馮巴杜頻頻皺眉。當侍應給每個人送上來洗手的檸檬水時,要不是青青及時叫住他,這廝必定一仰脖子就喝掉。

結賬時,馮巴杜拿起賬單看了又看,直看得鏡片上都起霧,又讓朱亞當去跟經理對賬單,說是有幾道菜賬算得很不公道。我們聽著朱亞當壓低聲音爭論,不時往我們這邊看看,很久,他才興奮地一溜小跑回來,對馮巴杜說終於沒給他們占去便宜,那兩份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國芥末也Free了,連蔬菜沙拉也Free了,還有……朱亞當一向號稱是自由主義者,現在我明白了,也就是Free主義者。

朱亞當把所有的Free彙報完畢後,馮巴杜回頭看了看櫃台,撇撇嘴說,我在法國和英國的時候,別說蔬菜沙拉和佐料,連飲料從來都是Free的,鄉下人,敢占便宜。

雖然上海的城區地圖越來越大,但上海人眼中的鄉下人越來越多,聽說現在連隻會生產便宜貨的日本也不太看得起了,當初哭著喊著嫁到日本的上海女人紛紛跑回上海。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隻剩英法德美幾個老牌帝國能夠幸免於被上海人歸為鄉下人了,聯合國被迫也要修改世界行政地圖。

晚餐後馮巴杜又盛情邀我們去看一下《貓》,我說貓就算了,從小就怕貓,一副小奸樣,還是回家看我那條忠誠的狗吧。馮巴杜驚訝地看著我,很失望,說我說的是歌劇《貓》,這次米蘭歌劇團隻在中國演三場的……

青青連忙笑著罵我沒文化,大家都笑了,都罵我沒文化,連歌劇《貓》都不知道。我知道其實他們也未必知道,隻是沒來得及說,所以他們得以保全,但我說出來了,所以我又敗了。

分手時揮手告別,我們都祝他倆婚禮成功,愛情偉大,生活幸福,三天後我們一定去好好瞻仰一下他們盛大的婚禮,馮巴杜又對著我們*¥````#%*¥````#%…………了一陣,朱亞當同聲翻譯著,我們明白了,其實就倆字:再見。

法語太囉嗦,怪不得法國人老遲到,我扭頭對杜丘說,去買盒方便麵,青青問我怎麼又吃方便麵不怕胃疼,我沒好氣地說,餓了,剛才那些牛排太生,我他媽一塊都沒嚼爛悄悄都吐餐布上了。

三天後,朱亞當的婚禮隆重出演,總共有三個程序。

第一:天主教堂,神父,白婚紗,悠揚悅耳的管風琴,飄蕩在教堂頂部,那份聖潔,連我都覺得自己肋間似乎長出一對翅膀,要成為小天使。隻是——你願意?她嗎,IDO;你願意嫁給他嗎,IDO……朱亞當夫婦堅持用純正的英語回答中國神父的提問,有些搞,像看了一部翻譯不全的盜版碟。

他倆甚至連接吻,也是電影裏常常看到的老外的方式,互相側著頭,嘴巴吸吮,由於都戴了眼鏡,活像一對比目魚。禮畢,他倆還共同用古典英語念了莎士比亞的《羅密歐和茱麗葉》片斷,不知為何,沒看到朱亞當的父親,他的弟弟坐在親屬座上,頭發像抹了水,乖乖的不說話。

第二:米蘭花園的草坪,鋪了白餐布的長條桌,紅葡萄酒、法式鵝肝、澳大利亞牛扒、水果沙拉、牛角麵包……新娘騎著一匹白馬進場,牽馬的是騎士打扮的朱亞當,那匹馬似乎有逃婚的傾向,一直企圖掙脫新郎,無果,拉了好大一泡屎,稀的。朱亞當怕把新娘裙子弄髒,果斷用身體幫新娘把裙擺擋住,這是對的,這叫護花屎者。

到場的女賓不懂國際慣例,大多穿著高跟鞋,漂亮的草坪被踩得滿目瘡痍,還有很多人把雞骨頭魚骨頭亂扔在地上,站在旁邊的園丁很不高興,要求朱亞當賠。我和青青趕緊上去斡旋,說等婚禮舉行完了就給他封一個大紅包。

第三:此時,新郎新娘突然打起來了。原因是,新娘家認為結婚收的紅包應該由女方保管,而新郎家也就是朱亞當的弟弟卻堅持由自己保管,還說這是奉哥哥之命,新娘就直奔朱亞當讓他說清楚,倆人先還隻在草坪背後的小樹林裏,溫柔地用法語交流,然後提高音量用西班牙語爭論,後來就用最熟練的英語爭吵,最後,用中國話互相大罵起來。

看來,無論會說幾門外語,最後罵架時還是母語好使,母語中又以自己家鄉話最好使,所以,新娘指著朱亞當的鼻子用我們勉強聽得懂的上海話普通話大罵,儂個小赤佬,窮得叮當響咧還呈強,儂入廁舍無得用手紙,手指頭去揩舍不得還嘬嘬手指頭,儂以為白相啊,說你個港督便宜你了,你個台巴子……朱亞當也不示弱,你花,花錢買利物浦大學文憑,給的錢裏邊還有三張是假,假鈔。新娘急了,撲上去就咬朱亞當,朱亞當扭打不過被掀翻在地嘴裏還在說,看你這種素,素質。不過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這就是,一個騎士終於倒在了石榴裙下。

後來我們才知道,新娘馮巴杜,原名馮吉花,可能考慮到這個名字太上海郊區柴禾妞,加之她十分崇拜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所以就“馮巴杜”,三個音節全是響亮而優雅的開口音,而且口型也方便吮食巴黎上流社會流行的牡蠣。其實馮巴杜9歲的時候就向母親宣言: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成為阿蘭·德隆的情婦。“好樣的”,母親之所以心花怒放,是因為她年輕時也對阿蘭·德隆有同樣的野心,但未曾如願。

馮巴杜和朱亞當是在三個月前的一次海歸化裝舞會上認識的,當時朱亞當化妝成一棵榆樹,而馮巴杜化妝成一條常青藤,一時相見恨晚,迅速媾合在一起,當時的情景有些搞笑:常青藤與榆樹糾纏在一起沙沙作響,弄得後台地毯上全是樹葉……

就這樣,他倆三個月前認識,迅速結婚,三個月後離婚,害得我們白白送了好多份子錢。

朱亞當消失了好久,家裏沒有人,隻聽狗狗特蕾莎用法語在叫。手機打不通,QQ不現身,我怕他想不開,差點動用公司能量尋找他時,他出現了,一言不發認真工作,而且說外語的頻率比過去降低了許多,改四川普通話了。

對於朱亞當這些變化我很欣慰,我要求兄弟們不能向他打聽任何關於婚禮的事情,大家都很配合,隻是私下關起門來時,還是較為關心那些份子錢,紛紛推薦最能說也最能上升理論高度的畢敬來問我,朱亞當會不會退回或部分退回我們送的那些份子錢。

他們已算出朱亞當這次掙了至少20萬份子錢,即或這次不退,也得保證以後結婚再也不用我們隨份子。畢敬還以個人名義建議本公司內部約法三章,份子錢也得按揭,比如以三年為期,婚期滿一年還沒離婚付三分之一,兩年未離再付三分之一,三年婚期已滿還未離婚才能兌現全部份子,這很公平,至於那些閃婚的可視為非法集資,不隨份子。

我沒有作答,但深以為畢敬關於按揭結婚份子錢的提議,實是很有科學的發展觀,否則沒事缺錢了就結一次婚,一會兒就湊齊一套首付。

我一直認為,孫悟空的故事從來都不是孫悟空自己決定的,而是豬八戒、唐僧、沙和尚甚至眾妖精決定的,而畢敬是上述品種的綜合體,他是我的偶像,他簡直是燈火的發動機,決定著我,和燈火所有人的故事。

畢敬,別人通過思考再說話,他是通過說話來思考,他必須沒完沒了說話,腦子才會有清楚的思路,其實他的舌頭才是真正的大腦,大腦必須躬等舌頭思考後,才謙卑地點著頭,好的,舌頭大人,小的遵命,這按您說的去假裝思考一下,把指令傳達給各個器官。

畢敬時時刻刻都在慷慨陳詞,甚至對著牆壁打電話時也兩眼放光、滿臉瘋狂、雙手揮舞,指陳各種意義,不知就裏的人看到一定會嚇到,以為是華爾街首席股票師在電話裏控製股票基本麵,其實,他隻是在控製樓下拉麵館少放胡椒麵。

畢敬把尋人當成一種宗教,而且升華出一套理論:現在那麼多失蹤人口、離家出走,不是社會太詭異,而是人類在退化,比如說早年猴子先進得多,公猴子要找母猴子,翻開鼻孔吸一口,唔,那妞在32英裏外一棵棗樹丫上打秋千,造型不錯,咦,有隻公猴子企圖勾引她,敢鑽老子空子,趕緊就過去了。再比如公猴子不見了,母猴子嗅了嗅,冷笑,你小子,別以為趁天黑跑出去混小三兒老娘就不知道,你那尿騷早已暴露你的行蹤,十幾個提縱就跳到那片水池邊,現場摁住正交換QQ號的公猴子。還比如失散多年的倆兄弟,不需要驗DNA也不需要找公安局,相互扒拉一下聞聞,哦,這不是四哥嗎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咱爸媽怎樣了,小六子真被狼叼走了嗎……

他認為那才是人類最生動的一幕,可人類現在有了手機,有了網絡,有了電報電話,這些最本能反而喪失,科技從來就不是生產力,你打電話,對方必須開機,開機還得他願意接,寫情書必須知道她的地址,還得保證門衛沒把情書拿去包油條,至於QQ、MSN更不靠譜,隨便來個隱身登錄,或者打死不回應,奈之若何。

他單方麵宣布他就是為了彌補人類的退化才來到今生的,所以必須每分鍾說話,每天動員尋人,沒有尋人訴求的也能被他動員得有訴求。他那份執著讓人震驚,以至於他排隊買包子,也能順便動員一個站在前麵的蔡婆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本來安居樂業心如止水的蔡老太太,不知怎的就死活要去尋找30年不見的大表哥,當年拉著她小手去放風箏的大表哥。

關於畢敬怎麼在包子鋪門口煽動了蔡婆婆去尋找大表哥,這一直是個謎,反正一個月後,大表哥找到了,大表哥其實早就回到老家樂山頤養天年了,但想不到,大表哥和蔡婆婆舊情複發,頻頻夕陽紅,弄得大表嫂跑到燈火來大吵大鬧,帶領一群老婆婆見畢敬就抓扯,還差點砸碎了燈火的招牌,大喊你們倒賣人口,縱容第三者插足,我賠禮道歉封了四百塊錢紅包還送了五盒腦白金,才把這幫老協、消協和街道秧歌積極分子安撫回家。

自此以後,畢敬常常坐在窗台上麵對滾滾紅塵自言自語,看來,不是所有走失的人都應該去尋找。當然,電話鈴響,他又熱情地投入到另一個尋人案子中去。

不過從此,我給燈火公司定下一個規矩,憲法修正案第一條的地位——尋什麼不尋仇,找什麼不找茬。細則解釋,像畢敬這樣買個包子都能找出個大表哥的,不僅是找茬了,簡直是在找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