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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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登天城山時,轉眼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歲的我,頭戴高等校帽,穿了件藏青底碎白花紋的上衣,下著一件褲子,書包掛在肩上,獨自一人到伊豆旅行的第四天的事。前則於修善寺溫泉過了一夜,湯島溫家過了二夜,,而腳拖厚樸木齒的木屐登上天城山。”這是川端康成的成名著《伊豆舞女》中的一節,據說這本書寫於大正十五年,巧得很,我正是那時候登天城山。

不過我並非高等學校的學生,當時也隻有十六歲,是個鐵匠之子,且所走的路線恰好與這部小說所寫的方向相反。至於爲何不穿木屐而赤腳行走,理由後麵自有解說,巧的是我也穿著藏青底碎白花紋上衣。

我家在下田地方開了間打鐵店,上有雙親兄弟六人,我排行三男,長兄對打鐵沒興趣,而到靜岡某印刷廠當見習工。雖一家七口生活無匱,但雙親嗜酒,經濟也就不甚寬裕。

從小就不喜歡打鐵工作的我,又對下田這個小鎮沒什麽留戀,因此早已打算將來一定要離家到外地謀生。我始終覺得在靜岡的長兄過得很舒服,於是也想一有機會定到長兄那裏。

另一理由是不勝母親的嘮叨。打鐵店大都是一早就開門,愛睡懶覺的我因此常遭母親責備,每每聽母親嘮叨時,心中即思及靜岡的大哥。

六月底的某一天,約清晨五點半,母親就來喊我起床,而當時睡意正濃,頭根本離不開枕頭,因而少不了挨母親一頓責罵。

這頓罵使我決心執行心中的期望,隨手拿件藏青底碎白花紋的衣服穿上,腳著麻裏草鞋,腰帶裏放了十六錢,就這麽從家中出走了。想到靜岡,不住旅社而露宿步行的話,十六錢的飲食費應該夠。

當天像是風雨欲來雲滿天的悶熱。從下田遠遠可見天城山的山峰,現在必須靠自己的兩條腿越過它,如此一想,不禁興奮莫名。似乎翻過這座山,就有一片我所期待的自由天地,所以離家時,步履是何等輕快。

可是,到天城隧道的這段路相當長,彎彎曲曲的山路無止境地連續著,一路上也少有行人,靜得不覺使我有些寂寞。好不容易走到山地隧道的入口,回頭望去,眼下盡是原始森林,而在遙遠的下方才是下由小鎮,從此眺望,下田有如一盤散沙。

走過隧道之後,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有著密林的大大小小的山,像波浪般的一座又一座,這種氣勢是我從未見過的。眼底下山與山之間白煙嫋嫋,散落著幾戶民家,煞有嚴肅之感,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連呼吸的空氣也似乎不同。十六歲的我,頭一遭深感腳踏異鄉的恐怖。

離開隧道,約走了一裏路,往湯湯島方向行去,這時,一位背著大包袱的人從後麵很快地趕上我。

“小兄弟,你要上哪去?”

那人隨口說道。當我回答到靜岡時,他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我,這時我才看清楚他是位賣糕餅的。也正好我肚子餓,於是掏出五錢買了他背在背上的麵包充饑,如此,我腰帶裏隻剩了十一錢。

我和那個人走到三本鬆地方,他說有些事要辦而與我分道揚鑣。

我又是單獨一個人走著,一路上沒有人聊天,愈走也就愈有寂寞感,也因此開始後悔沒稟告父母親而任性出走。來到這前所未見的陌生環境,使我不覺空虛又害怕。一思即此,原想到靜岡的勇氣不禁動搖起來。這時,從後麵又有一位背著大包行李的男人超過我,這次是位布販,和剛剛那位賣糕餅的人同樣問話:

“你到哪裏去?”

這次我不說是靜岡,而回說到修善寺。他表示到半途還可以與我同行。

布販大約三十出頭,一路上談天說地,使我覺得這個人很可靠,於是我將今天出門的真相抖出來。他也告訴我,這社會上人心難測,險象環生,要我處處小心謹慎。我想,這位布販四處爲生,閱曆也多,對他的忠言自是信之無疑,且他所表示的意見也很合乎我剛才的想法,因此到靜岡的勇氣又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