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刹那間的心血來潮,你想有個自己的窩。誰知道呢?人往往不知自己漆黑的心底萌生著多少謀劃,一個外來事物不期然地出現,突然間把那漆黑的謀劃照亮了。到底是什麼謀劃,分居、離婚,還是偷情,你並不清楚。但謀劃是萌生了。然後你走向你丈夫,恢複了小鳥依人的一貫形象。”她說格蘭在免費品嚐食品的攤子前大聲打諢。他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常用玩笑緩解沉默帶來的壓力,緩解溝通危機。她說喬紅梅笑了,心裏卻在全力忍受。連她都看見,一句冷冷的搶白,就在喬紅梅嘴裏。“你們的親熱令我緊張,但你夠棒的,不著調的玩笑被你成功地忍受過去了。然後你看你丈夫拿起第二塊糕餅,似乎從來沒發現他咀嚼時會整個頭皮都動起來。他一邊賣力地嚼著,一邊拿了第三塊糕餅請你客。你笑笑謝絕了。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你卻調開臉,避開那股甜熱的口腔氣味。看看周圍正發生什麼。肥大的身軀推著超重的購物車,厚重的雙下巴和紅潤的大臉蛋。食物真多啊,足以淹死這些幸運的人們。滋味卻單調得可怕,這些豐胸肥臀的雞,它們從一個雞蛋鑽出到變成一堆肉隻需一個月,壽命不比大白蘑菇長多少,因而滋味也就沒什麼區別了。你在雞肉檔裏挑撿,想找半打瘦弱些的雞腿,卻失敗了。這些雞短暫而無擾無憂的一生中,它們的腳從不著地,所有的腿按人的計算達到預期的斤兩。層層疊疊排列得像團體操般的肥雞肉體,無所謂雌雄,無所謂強弱,腦子完全空白。怎麼可能有滋味呢?生存競爭的搏鬥,尋歡求偶的激情,對天敵的恐懼,那一切形成的血液循環和肌肉發育,使一隻雞的生命成為巨大偶然。正是這偶然,使雞成為雞而不是大白蘑菇。你最後拿起一盒雞胸,因為它們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你把那盒雞胸擱到購物車上,不是擱,是小小一扔。那裏麵的疲憊、牢騷、無奈,我全感覺到了。你的肢體語言非常含蓄,但不單調"喬紅梅聽見格蘭在客廳打電話,聲音顯得很年輕。他在談第二天晚上舊金山聯合廣場將舉行的燭光示威,網上申請參加的人有兩千多了。不久,格蘭興衝衝的腳步走過來,在她門口停了兩秒鍾,又興衝衝進了他自己的書房。她聽見格蘭開始上網,手指頭流暢地彈奏在電腦鍵盤上。她把密語者的信讀了三遍,一麵溫習那天在超市見到的所有麵孔。她又讓這人漏過去了。她請她不要玩這種偷窺的把戲。回信馬上來了,問她是否有心租那間廉價房。喬紅梅真的反感起來,手在鍵盤上狠狠敲打,我的丈夫就在隔壁,我可以問問他,怎樣對付你這樣的變態狂。我丈夫已經對我最近的異常表現起疑心了。
“不會的,從我的觀察來看,你丈夫覺得你們已進入了婚姻的絕對穩定期。如此的穩定,知心話都免談。連那種充滿感覺的無言對視,也免了,早就免了,早已像大多數美國人那樣,用說笑填塞沉默。說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無數可能性,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種會意?大膽沉默下去,會意才可能滋長。你丈夫卻已喪失了膽量去沉默。多少人喪失了這膽量?你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