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回去,腿軟得厲害。走到四樓時,她聽見地下車庫的鐵門響了一聲,他(她)又出來了。也是一雙疲軟的腿,把他(她)拖上台階。她一點點往上走,他(她)又慢慢地跟上來。
喬紅梅在九樓的梯階上坐下來。再豪華的大廈都有這樣陰森的樓梯,一律的無窗,一律的節能燈。灰溜溜的燈終日亮著,照在光禿的水泥台階上。她坐了一分鍾,正要起身,聞到一股大麻的香氣。樓裏的正人君子被逼迫到這麼個沒趣的地方來過癮。剛才的腳步不是衝她來的,不過是個犯癮的可憐蟲。
格蘭沒回來,留了張字條給她,說他去看學生燒國旗。他的飛舞起來,總算出了件讓他也亂一亂的亂子了。格蘭和她這幾年用字條來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多,這樣很省事,爭吵也不發生。
她打開電腦,手裏端一杯酒,想好好和密語者談談。
她把那個女孩怎樣加害她父親的故事告訴了她。她寫到故事結尾居然淚汪汪的。父親留下遺書後,開車去了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在那裏服了毒。他不願女兒看到死後的他。等到第二天,密語者都沒信來。格蘭忙出忙進,為他係裏的幾個被捕學生張羅保釋。另外幾個學生要參軍,他要代他們向係裏請願,保存他們的課時。喬紅梅發現三天不刮胡子的格蘭生動了許多,簡直像又發起一次浪漫熱症。
第三天,密語者還是沒消息。
喬紅梅坐在電腦前,感覺灰溜溜的。
也許她一再告訴她,她隻愛男人,使她終於放棄了她。也許她發現喬紅梅和妮妮是一夥,搭了檔在作弄她。已經是第七天沒收到她的信了。喬紅梅看著電腦上的空白,感到自己鑽牛角尖地鑽入了這個謎一樣的密語者。桌麵上一片混亂,桌角擱著兩個杯子,裏麵的咖啡已幹涸。電腦上有塊三明治,上麵有半圓的齒痕,火腿露出來,已幹了,老傷般深紅。她身後,書房也荒蕪了,攤開的六、七本書上落了一層銀色灰塵。牆角的鏡子上貼了許多小紙條,提醒她自己該還圖書館的書,該回某教授電話,該給吊蘭和巴西木澆水窗子右上方的吊蘭倒沒幹死,反倒蓬頭垢麵的茂盛,蜘蛛從那兒朝著天花板撒開一張大網。
第八天,信來了,絕口不提喬紅梅的上一封信,關於那個陷害父親的女孩。她說喬紅梅順著超市貨架的長巷走來時,她幾乎沒看出她來。穿著白短褲和紅色背心的喬紅梅看上去四肢發達,每個動作都虎生生的。於是她看見的是一名PLA女軍官,(注:美國人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簡稱。)可不那麼好惹。她對著前女中尉的側影看了兩分鍾,想調整那個飄忽神秘的固定印象。“你跟在你丈夫身邊,遠比他剛勁。發式也出乎意料,你這個變化多端的女人。”她看見她從格蘭身邊離開,回身去看地麵上一張廣告。那是一張房屋出租的廣告,低廉的租金被粗重的筆墨標在上麵,還框了一圈螢光桔紅。她看見喬紅梅用穿白球鞋的腳踏著廣告,把它轉了個方向,使所有的字正麵朝她。然後喬紅梅伸手去夠貨架上的花生醬,亮出手臂上那塊圓圓的卡介苗斑痕。她說那塊斑痕讓她心亂。講得露骨些吧,它讓她欲火中燒。這人大言不慚,說她癡癡地站了很久,想把沒出息的樣子收斂起來。她看格蘭的手摟了喬紅梅一把,手指在那斑痕上麻木地滑過。她想象六七歲的喬紅梅,站在孩子們的隊伍裏,一隻衣袖脫下來。這人跟在喬紅梅身後,看著格蘭摟著她向嚐試食物的攤子走去。她想到七歲的鄉村小姑娘梳著曬成枯草的細辮子,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赤裸的小腳,臉像所有其它孩子那樣懵懂,那樣任人宰割。她說那想象使她生出強烈的衝動,想觸碰那塊斑痕—從童年到成年,它是唯一不變的,保持著異樣的敏感。她說喬紅梅其實把租房廣告上的價錢背在心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喬紅梅的一個秘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