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引進家中唯一的西式房間——二十張榻榻米大的黑唁客廳。凝聚周伍所有品味布置出來的這間客廳,在這個留美的年輕人眼中,不過是模仿維多利亞時代的滑稽作品,既造作又落伍。青年心想,一等周伍過世,他一定要慫恿朝子盡快把這幢古宅脫手。他是精神分析的信徒,深信任何妄念一經分析,便會煙消雲散。在他看來,周伍喜愛這種家具,其實也不過是出於一種妄念。
緊繃著臉的周伍出現了。他身著和服,手上拿著一個大牛皮紙袋下樓來。俊二瞥見端茶進來的女傭在看到周伍的瞬間,稚氣的小臉上頓時如燭火被吹滅般,怯怯地悄然而退。
主客二人在椅子上坐定後,默默地互相望著對方。周伍冷不防抽出牛皮紙袋裏的文件,將它們慣在覆著蕾絲桌布的茶幾上,相片和信件散成一片。
“這些是什麽東西?”
那雙老邁無力的手因激動而不住顫抖。這瞬間,俊二突然想起一位站在百老彙劇場前,以顫抖的手攤開假珠寶的老贗品商。
俊二很快就知道這些血淋淋的資料所代表的含意。他愣了一下,但絲毫不覺愧疚,迅速調整內心的驚愕,僅在表麵顯出誇張的感慨而已。他很詫異,這些東西何以會落在周伍手中。
年輕人狡猾地笑了。他知道與其惶惶不安,不如麵露微笑,無論如何,他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下雨了,雨滴紛紛打進窗欞上,但周伍無意起身關窗,倒是俊二輕鬆地站起來說:
“我來關窗子。”
周伍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氣衝衝地喝道:
“不必了。就讓它開著。”
——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以十分開朗的語氣說:
“我保證一定能讓朝子幸福,我有這個自信。”
“自信?能不能說得具體些?朝子可不能莫名其妙地當五歲孩子的母親。”
“那件事可以用金錢解決。這點家父也明白。”
俊二說這話時語氣極盡可能地模仿父親,絲毫不見愧疚之色。看樣子,他極欲使自己顯得老成,而當說出“金錢”這兩個字時,也的確令人覺得他雖有年輕的外表,但某些地方已不是那麽年輕了。
眼看自這個輕薄青年的口中吐出如此鄙賤的言辭,怎不教周伍不寒而栗。他由衷鄙視俊二的人格。這位在美國教育下擁有偽善精神主義的實業家,終於讓恬不知恥的操行“昂然抬頭”了。
“他竟然是這種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裏……”
周伍咬牙切齒。一向擅於謀略的周伍,發現自已完全摸不清眼前這位青年的心思,也難怪,他這位女性崇拜主義者從來不會關心年輕男性。
在他眼中,這位穿著華麗條紋T恤的青年,心胸是如此低俗、令人作嘔。
“他故意以這副裝扮來藐視我!而且,他那如販夫走卒的粗野胸腔還會經‘容納’過朝子。”
想到這裏,周伍眼前一片昏黑。他覺得自己正在向低俗而下流的現代潮流挑戰。
他忿忿地重複道:
“用金錢……用金錢……但朝子不會因此而得救的。”
“伯父(他如此稱呼)真是奇怪。一個獨身的男人即使過去有些隱私,隻要婚後不再犯,不也能過著嶄新的生活嗎?”
周伍以連自己都感到保守的言辭辯駁道:
“我原以為朝子將要托付終身的是一個純潔的男性。”
“純潔?”俊二極力忍住笑,說:“難道你把我當成一個中學生?”
“朝子為了你的事非常苦惱,她簡直在受折磨。”
“難道伯父將這件事告訴朝子小姐了?”
“沒有。但直覺告訴我,朝子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我懂了。那麼您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要你解除婚約。”
“是朝子小姐的意思嗎?”
“我還沒和朝子討論這件事。”
“那沒有用的。朝子一定不會讚成的。”
“為什麽?”
“因為朝子愛我。”
周伍臉上呈現無以名狀的苦惱。他沈重地說:
“這點我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
“朝子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是我投諸全副心血栽培出來的公主,可說是我所獨創的藝術作品。無論如何你也無法了解我為她付出多少心力。”突然,他目光如炬,簡短而犀利地衝著青年問道:“難道你和朝子已經……”
“您放心,絕對沒有,您可以問朝子小姐。”
麵對激動的周伍,俊二反而十分冷靜。這個光明正大的答覆,更使他鬆弛了內心的緊張,而得以意氣飛揚地暢談。他甚至興起惡作劇的念頭,想好好消遣周伍那幼稚的浪漫主義,但沈醉在自我滿足的言辭中的周伍,並沒有覺察俊二的心機。
“朝子必須是幸福的。因為她是我創造出來的藝術品,如果她遭遇不幸,那表示所有的女人都將不幸。這孩子是舉世幸福的象徵,我讓她避開所有的悲慘與痛苦,我不能忍受她的幸福籠罩絲毫陰影。”
“但是和我交往的女人都很幸福。過去如此,現在亦然。因為我賦予她們一種在痛苦或悲哀中也能發現幸福的能力。即使是那個五歲孩子的母親,她的後半生也將在不幸中找尋幸福而活下去。”
“不許你有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周伍提高嗓門說:“事關朝子,不許你這麽想。那種悲慘的幸福和我所謂的幸福完全不同。”
“如果朝子小姐不反對我的說法呢?”
“朝子嗎?那是不可能的。”
“朝子小姐一定會接受的,因為她愛的不是伯父,而是我。”
“你說什麼?”
“你在嫉妒。”青年篤定地回答。他認為在進行精神分析時發怒的人,算不得是個現代人,因此,若在禮貌上視周伍為現代人,則必須將這重要的分析明白地告訴他。此刻的俊二極其親切,不帶一絲惡意,如果硬要在他的神情上找缺點,那麽最嚴重的可能是他的英俊。“你想否認嗎?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有些怪異。您對她並不是純粹的父女感情。您愛朝子小姐,但朝子小姐卻愛我,這不過是平凡的三角關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