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罪證確鑿,再不必多加搜查便可請旨降罪,一時牽涉眾多,處斬、下獄、流放者多至百人,整座禦史台忙做一團。顧知軒也忙得兩日不及未合眼,忙著將他們的人安排到缺漏的官位之上,以免因各省各部缺少人手而影響運作。
其他三派的人也沒得空閑,律王動作不斷擴大,手腳不僅動到方敬安一派,更趁機除掉了皇黨一派幾位不輕不重的官員;懷王看似平靜,效忠他一方京畿附近的兵力卻有所動作;方敬安暴跳如雷,沒想到懷王和律王會抓到這麼多的把柄,自然他也沒有便宜了他們兩人。
李聿宸看著禦案上堆積的如山請辭、謝罪的折子,這些都是罪責稍輕的大臣遞上來的,想在朝局發生更大變動前,為自己求得一條生路。
頭痛地揉了揉額角,煩躁地歎了口氣,李聿宸決定無視那些折子,讓自己先喘口氣。
一直以來他都非常清楚這天朝變成了什麼樣子,但是真實地知悉清楚,現實不堪得令他絕望,這座天朝猶如一個病入膏荒的人,藥石無救。
踏進永安宮內殿,迎麵對上那雙讓他的眷戀的清澈的水眸,方玉雁在第二日便醒了過來,身子雖虛,但無性命之憂,不過他命人將消息封鎖,對外傳言惠貴妃尚在昏迷之中。
“比我預想的要來得早了不少,臣妾給皇上請安。”
聲音有些虛浮,卻不影響她說話的語氣,臉色蒼白,精神看來卻是不錯,李聿宸放心地一笑,而且還有力氣揶揄他,看來心情應該也不差。
揮手讓碧兒等人退下,李聿宸和衣靠上床頭。
“怪朕嗎?”李聿宸輕聲問。
知曉他話中何意,方玉雁輕搖了下頭,牽動了傷口,立時倒抽了口氣,卻咬唇不肯叫痛。
她過了片刻才道:“臣妾說過,臣妾隻不過是一枚棋子。”不用過多猜想,方玉雁也知這兩日會發生什麼事,也大致可猜到他定是被國事絆住了,但是……他來如何?不來又如何?與她來講有什麼意義呢?
英眉皺起,在經曆許多事後,李聿宸覺得這句話此時聽來格外刺耳,卻無言以對,因為她並不是在抱怨或是嗔怪什麼,而是在訴說事實。
就因是事實,聽來才更加不堪。
“皇上是專程來皺眉給臣妾看的嗎?”方玉雁打趣地道,同時不著痕跡地轉開目光。
伸手轉回她的小臉,強迫她的眼對了他的,李聿宸眼中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你在逃避什麼?”
“沒有。”眼波流轉,第一次方玉雁不想與他對視,不想讓眼神泄露自己的心事。
“真的沒有嗎?朕是擔心你的,玉雁。”李聿宸淡淡平和的口吻,卻帶著深沉的歎息,立時在方玉雁心中掀起萬丈波滔。
“皇上想臣妾如何回答呢?”方玉雁語音輕顫地反問。
躺靠在她身旁,將她攬入懷中,溫熱的體溫透過層層布料傳遞過來,在她躲避他的同時,他卻執意與她糾纏。
“你隻要坦誠你這裏有朕便可。”灼熱的大掌貼至她心口,方玉雁禁不住全身一顫。
“我是方敬安的女兒。”方玉雁略顯狼狽地撇開頭道,他們之間怎麼可以有真情?從一開始他們便明白彼此的目的是什麼,她心中更加明白,在達到她的目的後,她會剩下什麼——罪臣之女,打入冷宮,在那個無人過問的地方自生自滅,度過餘生。
動了情又如何?隻要最終的目的達到,那麼所有都會成空,不過繁華一夢罷了。
因為清楚結局是什麼,所以在知道自己愛上李聿宸的那一刻起,方玉雁便要求自己更加的冷靜,相愛不相守,至少她要留下一點什麼,這也是她拚盡全力要自己不死,一定要保住腹中胎兒的原因之一。
“你為什麼想扳倒他?”見她執意不肯轉過頭,李聿宸也不再勉強,輕聲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
“因為我娘……”
“嗯?”李聿宸挑眉。
“我與倦宴並非方夫人所生,我娘乃是江南商賈之女,外公隻娘親一個女兒,自小便極是寵愛。娘親天生聰慧,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外公還是請了最好的師傅來教導娘親。十五歲,娘親便隨著外公在外接觸生意買賣,手腕靈巧,處事圓滑,無人敢小覷。也便是在那時,南下公務的爹親見到了我娘,在他回京後娘親也在江南失去了蹤跡,一年後方府長女與三少誕生。”
“方大人將你娘擄回了京城。”李聿宸肯定地道。
“娘親不見,外公心急如焚,派人四下找尋,直到我們出生,也是娘親死後,爹爹派人送信給外公,告知他娘親已亡。但娘親入了方府的大門便是方府的人,爹爹隻是想娘地下安眠,才派人通知外公,外公想帶娘親回江南下葬,爹爹燒了娘的屍體,將骨灰收起,不讓外公如願。”方玉雁語音平淡地道。
“你娘是難產而死?”由方玉雁話中聽來,李聿宸猜測道。
方玉雁搖了搖頭,“不完全是,娘親被爹爹擄回京城,一直關在方府,娘親性子倔強,才藝樣貌皆佳,怎會甘心屈服於爹爹。懷上我與倦宴後染了一場風寒,身子便不再康健,能堅持生下我與倦宴已經算是奇跡。倦宴方落地,娘親便走了,所以從小爹爹便不喜歡倦宴。”而她因相貌較像娘親,方敬安對她百般疼寵。
“你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對外爹爹說我與倦宴是方夫人所生,但是我和倦宴與方夫人並無相像之處,更何況方夫人一次也沒有抱過我們,大哥、二哥的眼神中也有著疏離。所以我便去問了奶奶,她茹素多年,生前對娘前也有過照顧,便將事情告訴了我與倦宴,還幫我送信給外公。”
“你外公要你為你娘報仇嗎?”李聿宸不知她知道這些事情時是何年紀,又是何種心情,於他而言卻是歎息多過憤恨。
玉雁再度搖首,“外公不想我們被仇恨糾纏,心中雖然悲憤,卻不願我們報複。”外公是理智的人,明了仇恨隻會讓他們痛苦,更何況那個仇人還是他們的爹。
“我想扳倒爹爹,隻不過是為了自己與倦宴,我們自己的人生,不想被人掌控於股掌之間。”輕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李聿宸二度轉過她的臉,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性子很像你娘?”李聿宸撫著她的頭,微微笑道。
“沒有。”在那個家中,誰也不會真正去了解誰,誰也不會將真性情表現出來。
以指輕撫她細致的麵頰,眼中有著心疼,對於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他明白,因為他生在一個更加深沉、複雜的家中。
“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朕不會笑話你。”
倔強地咬著下唇,她不需要如此短暫的溫情,那隻會成為回憶中最痛的一部分。
這個小女人……李聿宸哭笑不得,說她聰明,有些事卻看不透。
修長的食指挑起她的下頜,既然她不明白,那他就說到她明白,拐彎抹角不是他的作風。
“我不需要甜密的回憶來填補在冷宮的寂寞。”被迫對上他的黑眸,方玉雁搶先一步說道,既然他非要將事情說開,她也不好再逃避。
“你如此肯定朕會將你打入冷宮嗎?”
“即使你不想,文武百官也會聯名上奏,罪臣之女怎可容於天朝,楚大人第一個便會反對。”方玉雁聲音沉悶地道,樹倒眾人推的道理她清楚得很。
李聿宸凝視著她,半晌,突然輕輕地吻了她一下,退開時,大掌握住她放在胸前的素手。
“玉雁,朕不想騙你,方敬安在朝專權多年,結黨營私,貪腐舞弊,近年坐擁兵權,欲意叛亂,若非朝中非是他一黨專權,隻怕他早已逼宮,改朝換代,此等大罪,朕絕不可能姑息。”李聿宸素來溫和的眼眸此時褪去那一層偽飾,充滿著肅殺沉鬱。
早看出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聽到這樣的答案方玉雁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隻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的想法,心中卻意外地感到陣刺痛。
“不要胡思亂想,聽朕說完……”見她眼神一動,但知她在想什麼,此刻的她一切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映在眼中。
“要對付方敬安的不止朕一人,老七布局多年,隻為爭得大位,他指使淑妃殺你,你若死,天朝還可再安靜一段時日;你若不死,老七必反,他不會等到天朝下一代皇子出世,不會等朕大權在握時再動手,而方敬安等的便是老七逼宮這個時機。”李聿宸盡力便自己的聲音聽來很鎮定,眼中絕望的神色一閃而過。
“介時,非是老七派人先下手為強,除掉方敬安;便是方敬安帶兵‘救’朕,亂陣中殺了老七,再除掉朕,以得天下。何況四哥也不會坐視一切發生,不管朕與四哥、老七誰得天下,方敬安都必須死,天朝不可再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方玉雁沒有忽略他話語中的冷意,她爹做了什麼她同樣一清二楚,可是……
“皇上想說什麼?”他為何要告訴她未來局勢的變化?
“隻要方敬安不先動手,朕便可保住你。”方敬安如在叛亂前先一步被殺,罪不及親族。
玉雁挑高了秀眉,“我爹怎麼可能坐以待斃。”深沉如她爹者怎麼會在這時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所以,我要逼四哥和老七提前動手。”
“借刀殺人。”同時也是一網打盡,方玉雁立時猜出他想做些什麼,“你何必費此心思?”她不明白他這個舉動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或者……她隻是不能確定。
“為了天朝,這是最好的辦法,而為了朕自己,朕不想失去讓朕動心的女子,朕已經失去太多了。”低沉的語調中有著最深沉的無力,這就是身為天家人的悲哀。
“在意嗎?”
“你可以令這安然地跳動。”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李聿宸道。
直視著他的黑眸,方玉雁鬆口氣地歎息道:“足夠了。”明了他的心意,雖不言愛,但她對他的情不變。
“會滿足嗎?”女人一生最愛聽到的話,他不會說,那個字對一位君主來講重如泰山。
“貪心不是我的作風,以後我可以讓他說給我聽。”手撫上平坦的腹部,那是她和他的孩子。
微微勾起唇角,為她的善解人意與平和。
“答應朕照顧好自己,不要去問未來會發生的事。”她隻是想扳倒方敬安,而他是要殺他,說過的話與將發生的現實是不同的,現實更為殘酷。
“我現在是病人不是嘛!”她知道有些事勢在必行,無可改變,她不想在彼此坦白後,而拖住了他行動的腳步。
抵住她的額,李聿宸露出安心的笑容,眼神裏有著沒有說出口的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