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座號一號—— 裏見紗江子(3 / 3)

非得像那樣尷尬地微笑,打馬虎眼瞞混過去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那種時間、機會,究竟是何時、存在於何處?

除了清瀨,什麼時候連真崎都……。

剛道別的KYOKO的臉。素淨不帶妝,但美麗奪目的臉。世界從頭到尾都是屬於她們的嗎?我就沒辦法進去那裏嗎?明明都得到真崎修這個美麗的骨骼了。

靠著他這把鑰匙,打不開門嗎?

『你冷靜點。——等一下,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他現在在哪裏?真崎的周圍很安靜。沒有人的氣息。啊,老婆在的時候他根本不可能打電話。老婆現在一定不在家。

『小可愛,紗江子,你是不安到在哭嗎?』

「我沒哭。」

她真的沒哭,但是聽見他放軟的聲音,瞬間眼頭就熱得像要化掉了。聲音也抖了起來。明明自覺被敷衍了,卻克服不了想要被敷衍的欲望。

『我跟KYOKO沒什麼啦。我跟她又沒交往過,也從來沒有單獨兩個人見過麵。你也知道吧?她交往的對象是清瀨,清瀨不會讓其他男人靠近她。那時候我在跟貴惠交往,也喜歡紗江子你啊。』

高明過頭的男人,為什麼就是會對自己過度自信呢?開始滲出的淚水瞬間縮了回去。真崎的甜言蜜語。別對我撒謊了。他跟貴惠交往是真的,但他並不是從那個時候就喜歡我吧。

要做就做得更巧妙點。我心裏的劇本不是那樣的。

「那KYOKO的那種態度是怎麼回事?她連你結婚了、對象不是貴惠都知道。你什麼時候跟她說的?」

『是聽別人說的吧?我不曉得。』

「聽別人說?聽誰說?就是沒人會告訴她這些,我才會被推出來跟她連絡不是嗎!」

電話另一頭沒有吭聲。

她知道的。

她知道真崎很高明。口中甜言蜜語,同時對自己的弱點了若指掌。與貴惠相比較、與妻子相比較,貶低其他女人,誇讚紗江子。

她知道。真崎親近紗江子的時候,他才剛獨立接案,為沒有案子而發愁。那是那樣的時期。盡管知道,她卻一直說服自己。對他露出的馬腳視若無睹。然而他卻完全依著自己的預測行動,近乎窩囊。

一個假麵具剝落的瞬間,一直壓抑的所有事情全部一口氣襲向紗江子的心,折磨著她。絕望地令她認清的瞬間一再到來,然而鋒頭一過,她又自私地忘記了。我和真崎就是這樣。

而他,卻是瞞不過去也無所謂。

就算馬腳敗露,他也料定了紗江子不會離開。然後他什麼都不打算失去。引以為傲的進口車、成為同學間話題的獨棟房子。父母的資助、老婆的娘家。——啊啊,求求你,別在那種地方露出讓人瞧不起的醜態。然後對於由希那種會對紗江子發泄不滿的女人,則是澈底隱瞞,甚至不讓她看見自己與紗江子通電話的場麵。

可是我們本來是好朋友。可以毫不猶豫地動手偷吃的他,神經令人無法理解。

『……禮演講啦。』

不久後他說了。

像是對堅守沉默的紗江子沒轍了似地,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一瞬間她不懂他在說什麼。

「咦?」

『我的婚禮演講跟表演節目。我拜托她,被拒絕了。』

「拜托誰?」

茫然。難以置信。是既然開口就豁出去了嗎?真崎繼續說下去:

『就KYOKO啊。我寄了邀請函,拜托她代表親友致詞,然後表演電影裏麵那段很色的舞。懂了嗎?沒有你想的那種事啦。』

「等一下,你是說真的嗎?你怎麼會請KYOKO?我們一直沒連絡,而且你跟鈴原以前又沒什麼交情……」

說到一半,但紗江子懂了。根本用不著問。為什麼請KYOKO參加婚禮?為什麼拜托她代表親友致詞、請她表演?

——因為她是藝人。

由希的聲音響起。

想跟她一起合照,然後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然後她說了。

真崎也有一樣的味道。

不可能。拜托你否定。拜托你說沒那種事。心都涼了,白了。因為那實在是……

「而且主持你的婚禮的是……」

『那是在KYOKO拒絕之後才拜托的。如果KYOKO答應,我沒打算拜托她的。喏,已經夠了吧?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老婆的要求啦。我跟她說KYOKO是我以前的同學,結果我老婆就在那裏吵著要請她。』

「——你就沒有羞恥心嗎?」

聲音顫抖,變得好遠,完全不是剛才能夠相比的。淚水已經再怎麼努力都擠不出來了。別說流淚了,臉上逐漸拉扯出可厭的笑。

一開始她所懷疑的情況,以某個意義來說,還壓倒性地像話多了。與此同時,紗江子痛感到自己在做的是多麼一廂情願的美夢。KYOKO甚至沒有向紗江子告這件事的狀。

瞧不起鄉下、瞧不起其他同學,與這些人相比較,好鞏固自己所屬的團體地位的真崎的假麵具。不管露出多少馬腳,紗江子和真崎都兩人合力,一次又一次地共謀修複。可是,這實在……

沒發現嗎?

你覺得我的品味OK嗎?

真崎曾幾何時的聲音。一切開始的那一天。

為什麼隻是看到網站一眼,紗江子就發現那是真崎設計的了?因為喜歡,因為認識本人。中聽的話要怎麼粉飾都成。可是,她也是可以說出真心話的。那是因為,他弄出來的東西,全都是一個樣子。

啊啊。紗江子在內心呻吟。我終於承認了。

我是發現了。不管是花飾公司、不動產公司、電影。你的設計雖然不差,但也沒有任何特出的品味。即使自以為突破創新,看在別人眼中,仍是一成不變。

「為了自己的虛榮,你居然要請甚至好幾年沒說過話的人來主持婚禮?現在再把她找來,見她是要做什麼?你是要像由希那樣,跟她合照,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嗎?」

『你幹嘛說得那麼毒?我是自由工作者,又沒有公司。』

「我不是在說那個!」

忍不住大聲了。前方往來的路人不經意地回頭看她。可是無所謂。她不懂他怎麼能若無其事。他

沒有發現嗎?沒發現這是決定性的嗎?

真崎的真意,隻是非常細微的惡意。他想要自誇罷了。向人自誇KYOKO是他的朋友。向工作

夥伴和朋友宣傳加油添醋的情節。就像紗江子拿真崎來做的那樣。他的想法,不多不少,就是這樣。

『別激動嘛,紗江子。』

真崎笑道。

『喏,既然你見到了KYOKO,也跟她約好時間了吧?下次我什麼時候去東京?如果貴惠礙事,就我們兩個見麵也行。怎麼樣?』

聽著那輕浮的聲音,紗江子愕然。

絕望地清醒的瞬間到來了。

其實她比自覺到的更要澈底地了解。

真崎修這把鑰匙是有極限的。用它是什麼都開不了的。他世俗到可怕,除了俗人以外,就隻是個俗人。

「——不知道。」

回答的聲音過於冷酷,她難以相信這聲音發自自己的口中。不等回答就掛了電話。仿佛可悲的習性,瞬間她期待他會立刻打回來,但發現走出去之後手機仍然沒響,心想:啊啊,果然。

每個人都有心機。每個人都隻能為了自己行動。可是,她希望他能夠超脫其中。求求你。不要讓我看出你的心機。做出讓我猜不透的行動,讓我癡狂。

真崎,是個小人物。

『那是誰?』

高中的時候,紗江子像個追星族似地把電影宣傳單夾在檔案夾裏,被真崎這麼問道。『紗江子超迷電影的嘛。』他調侃似地說。

紗江子放在檔案夾裏的宣傳照是瑞凡?費尼克斯的。是他的代表作《伴我同行》近尾聲的知名場麵一幕。

真崎根本沒有看過那部電影。

正因為堂而皇之,而無法揪出來的謊言與矛盾。在幾個人一起去的卡拉OK裏,他唱了那首曲子。這首歌很受女生喜歡呢。貴惠,重新迷上我了嗎?

她也開心地點頭回應他。

真的唷?我也沒看過那部電影,所以沒什麼感動耶。真可惜。

7

走進來的KYOKO在紗江子的座位前停步。她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紗江子露出苦笑,於是她又恢複原本從容自在的表情。

「你一個人?」

她在對麵坐下來問。該怎麼回答?紗江子猶豫,但她再也沒力氣去粉飾了。「對不起。」她小聲道歉。

「我跟聰美連絡不上。她的手機號碼我等會兒告訴你。對不起。」

「沒關係,那今天就我們兩個?貴惠跟真崎呢?」

「剛好沒空。」

紗江子說著,一陣脫力。對KYOKO真過意不去。她自嘲地想。

同學會。

那種地方,KYOKO不想去是當然的。什麼清瀨。把自己的居心不良撇在一邊,居然做得出那麼天真的發想。

「今天隻有你跟我。這樣你是不是很為難?你那麼忙,真對不起。」

「沒那種事。反正我今天也沒約會。」

溫和地回應的她,完全看不出實際上究竟怎麼想。紗江子也勉強擠出笑容。這幾天她累極了。

沒有食欲。

事到如今,指定這家店令她後悔。與真崎,還有和聰美見麵的法國餐廳。在這個地方,加上貴惠一起和KYOKO見麵。她想在眾人之中,和真崎彼此確認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天她是那麼樣地心神動搖、全身被激烈的怒火灼燒,然而自己居然還有閑去做那種夢。真是太愚蠢、太天真了。我怎麼會笨到這種地步?

即使真崎是個小人物,自己從今以後,一定還是會拖泥帶水地繼續與他見麵。因為我就隻有他了。一個地方一旦容許崩壞,就再也無法恢複秩序。隻能不斷地容許,不斷地隨波逐流。

「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與KYOKO的約定,事到如今其實已經可以取消了。可是最後她想問問。

那天紗江子發現了。她們的計劃打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還有KYOKO為什麼不來參加同學會的理由,她也明白了。

明白的同時,她第一次感覺KYOKO近在身邊,打從心底同情她的痛。

「有事要告訴我?」

「——聰美邀你參加同學會對吧?告訴你說不用介意清瀨的事了,他已經不會再來同學會了。她應該是去告訴你這些的。」

「嗯。」

KYOKO點點頭。紗江子看著送來的前菜端上眼前,等到侍者離去後,短短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了:

「其實是相反呢。」

KYOKO慢慢地,用又黑又大的雙眼注視著紗江子。

「我們多管閑事地認為因為清瀨會來,所以你不想來同學會。可是其實反了。因為清瀨不會來,所以你也不想來,對吧?——你有興趣的,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他。我說的不對嗎?」

紗江子發現了。

發現那裏是無可救藥的,一群小人物的聚會。大家都從低低的位置仰望著KYOKO,就像仰望著天空的太陽或星辰。明明不可能得到,卻拚命設法想要多沐浴到一點她的光芒。就連那個真崎修也是。

從那個時候開始,KYOKO就有著這樣的部分。她與身旁的人維持著不可思議的距離,不讓他人親近,卻也不會過度遠離眾人。她唯一接納到自己內側的,就獨有一人——清瀨。然後雖然立場不同,清瀨卻也是眾人拿來當成茶餘飯後話題的星辰之一。正因為如此,能夠與她平起平坐的,就隻有他。

KYOKO似乎吃了一驚。她微微眯眼。紗江子繼續說下去:

「關於清瀨,我隻聽到過幾個不負責任的傳聞,不曉得他現在怎麼了。他跟你分手,大學也退學了。我也聽到幾個不好的傳聞,像是他到處玩女人,搞大了幾個人的肚子,可是又不肯負責;還有沉迷嗑藥,還當起藥頭什麼的。——我聽到太多傳聞了。可是隻有他對吧?那裏現在你還想見到的人。」

有個革命靜謐地發生的瞬間。

就像與真崎手摸手,初次對望的那天。自己得到了一切,無上滿足,認為自己再也不需要其他,把過去的一切全都拋棄也無所謂的瞬間。除了自己以外,紗江子隻有一次明確地親眼目睹那種革命發生的瞬間。那就是KYOKO。

高中三年級的那個時候,她在教室裏得到了清瀨。那徹頭徹尾,就是一場戲劇性的革命。她勝利了。——正因為如此。

正因為如此,響子才……

「沒有清瀨,你去那裏露臉也沒有意義對吧?」

我懂的。反倒除非是紗江子,那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明白。經曆了革命,卻發現得到的榮華並非永恒而唏噓。

都到了這步田地,卻仍無法擺脫,忍不住要去渴望他。我和你是同類。

紗江子下定決心了。她要把發生在自己當中的革命與故事告訴KYOKO。KYOKO應該當下就會理解。就是為了告訴她,紗江子才鞭策著疲憊的心來見她。

就在這個時候。

「不是的。」

KYOKO回答,紗江子慢慢地眨眼。KYOKO搖搖頭,說:「你誤會了。」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說的。上次半田來找我的時候也是,其實我本來想要晚點跟她解釋的。」

「解釋?」

臉頰的肌肉笨拙地逐漸發僵。KYOKO的臉上浮現柔和的苦笑。仿佛在看慢動作影像般,每個動作都遲鈍地移動著。

「我跟他現在還有連絡。——清瀨現在在美國。他從事NGO活動,在研究沙漠綠化問題。」

紗江子聽見自己的喉嚨吸進空氣的聲音。她驚訝到啞然無語,就這麼看她。眼前是一張抱歉的臉。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會大學退學,是為了重考其他大學的係所,從事現在的研究。他重考了兩年,然後第三年考上了,現在在美國。對不起,所以你聽到的傳聞都是誤會。我完全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流言,他本人或許也沒料到吧。怎麼會傳出這樣的謠言來呢?」

唰,她覺得好似聽見了這樣的聲音。

長久以來小心醞釀的一切嘩然崩解了。緩慢地,但確實地,出現龜裂。KYOKO靜靜地搖頭。

「我不知道原來大家那麼為我擔心。沒有明白地告訴大家,真對不起。可是他過得很好。」

「……你們現在也……」

她沒有自信聲音仍然保持平靜。KYOKO搖搖頭。

「隻會偶爾寫信或傳電郵。內容很短,彼此都沒寫什麼。」

那個人。

他。

KYOKO這麼稱呼的他的存在,從她的表情和口氣,可以看出不是逞強,而是已然無足輕重。

「同學會那邊,」

KYOKO說了。

「我真的隻是沒空所以不能去。下次我會努力調整行程去參加。如果你見到島津,也幫我轉告一聲吧。」

8

感覺身體成了空殼。身體前傾,靠著反作用力才能勉強跨出腳去,走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時,手機響了。

麻木的手指從皮包掏出手機,看看畫麵,是貴惠打來的。

「——喂。」

即使不願意,也體悟到自己的心現在正無意識地期待著某個名字。後來他打過幾次電話來。宛如為了維係的義務性儀式,維持著一定的間隔打來的電話。現在雖然不接,但用不了多久,自己一定……。

即使不接電話,不回簡訊,他也從來不會直接來找紗江子。他隻在不破壞F縣生活的範圍內行動,絕不逾越。

她不懂怎麼會這麼深地愛上。連渴求的究竟是不是他都不明白。

『喂?紗江子?是我。』

頭好痛。明天好想請假。身體重得要命。什麼都不願意想。

「嗯。怎麼了?貴——」

努力裝出沒事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為了甩開頭痛,按住額頭抬起的眼前,捕捉到高掛在大樓的巨型看板。化妝品的宣傳看板。直到剛才還跟自己坐在同一個地方的KYOKO就在那裏。穿著鮮紅色的禮服,正麵迎風,表情毅然地直視前方。

KYOKO是自由的——想到這裏,瞬間胸口一陣衝撞,仿佛被什麼冰冷的東西貫穿了。從地上仰望著她,被重力束縛的自己的腳。

我喜歡的。我喜歡的、一直注視著的,究竟是什麼?

鮮紅色的禮服。隻要跳進那裏麵,是不是就能得到與她相同的肌膚與骨骼?帶給人夢想的巨型平麵照片。紗江子向真崎追求的事物。明明小心防備,卻又不可自拔的夢想。

他是我失去的時間與過去的窗口。是它的象征,是一切。小人物是誰?是向誰追求什麼的誰?

不想被憐憫。不想輸。她隻是想讓他們好看。

仿佛對突然沉默的紗江子感到訝異,貴惠不安地說:

『你工作那麼忙還打去,不好意思。我在想什麼時候可以見到KYOKO,因為我得把小孩交給我媽帶,如果知道是什麼時候,可以告訴我嗎?我要搭電車去,嬰兒哭會吵到人,所以不能帶孩子一起去。』

唰,唰,她聽見聲響。

貴惠小小的手。如果。

如果那天你不把信撕破的話。

「貴惠。」

好悲哀。

感情沒有起伏,也沒有後悔。她第一次知道,超越憤怒與痛苦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如此淡定沉穩的心情。絕對不甩掉男人,一定要緊緊抓住。十幾歲時的自己的潔癖教人疼惜。

有種一腳踐踏了純潔無瑕雪原的感慨。她想看看這個溫吞的摯友受傷的樣子。我已經自覺到了。認清自己居然是如此地不堪。

什麼?天真無邪的聲音在電話另一頭響起。

「我可以問個奇怪的問題嗎?以前我沒有朋友,這你也知道吧?很久以前,小學的時候。你來找我說話以前,我一直是一個人。」

慌亂似的一陣沉默。一會兒後,貴惠用一種分外柔和的語氣說了:

『有嗎?你從以前就很聰明,所以大家覺得你有點不好親近吧。可是我不太記得了耶。』

「別打馬虎眼。」

好想閉上眼睛。

她知道貴惠的這種口氣。閃躲尷尬的問題,撒謊的時候,她就會裝出這種聲音。

『因為人家真的不記得了嘛。紗江,你是突然怎麼了?你怪怪的唷。』

「那個時候你為什麼找我說話?」

明明不冷,拿著手機的手卻好像凍僵了。她害怕知道澈底的答案。貴惠的不知所措傳了過來,她死纏爛打地追問:

「如果你說你不記得,那我來告訴你好了。因為大家都討厭我。我又胖、又陰沉、興趣又古怪,自以為聰明。沒錯,大家都這樣說,都這樣笑我。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比周圍更早熟,所以覺得其他人都像群傻子。而我也不隱瞞我這樣的想法。」

被嚇著了似地,電話另一頭隻是靜默。一口氣傾吐完後,上氣不接下氣了。咬緊嘴唇。覺得窩囊透了,隻覺得不甘心極了。

「你為什麼要找這樣的我說話?原本融入我瞧不起的那夥人的你。」

是有人拜托你吧?——聲音像歎息般溜出。

「我爸媽,還是老師之類的拜托你。你覺得我很可憐,所以就這樣糊裏糊塗……」

『紗江,你是怎麼了?』

聲音快哭了。

「回答我!」

紗江子大叫,近乎哀鳴。

「這很重要的!為什麼?為什麼我非被憐憫不可?」

『不是憐憫。你誤會了,紗江子。』

誤會。誤會。誤會。

連這裏也是誤會嗎?KYOKO不是自己的同路人。那麼我心中發生過的革命算什麼?它的價值和意義,事到如今連是否存在都模糊了。已經自覺到的現在,我要怎麼樣才能當作根本沒這一回事?

「上次你打電話來的時候,阿修在我那裏。」

她不打算放鬆攻勢。她要澈底地,好好地品嚐最後的樂趣。說完之後她才發現了。我長年來的願望,今日總算夙願得償了。

『咦?』

「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跟阿修在交往。」

『騙人!』

貴惠的聲音緊張似地僵住了。「是真的。」紗江子應道。原來就這樣?這樣就完了嗎?

她還想再藏深一點、再藏久一點。想要用更適合的形式,狠狠地擊垮貴惠。她想要傷害她、破壞她。盡可能長久地、盡可能深刻地。

「是真的。不管是你還是任何人,都沒有人會跟我聊男人的話題。大家都認為我沒有男人緣,對我客氣,真蠢。」

『惠裏香她……』

真崎妻子的名字。親密呼喚她的惡毒裏欠缺冷靜。

「她不知道。」紗江子答。「阿修做得很高明。可是那跟我沒關係。告訴你,貴惠,阿修拿我跟你比了好幾次,把我捧得高高的。我得意極了,幸福得要命。我覺得我——」

就沒有更適合的說法了嗎?

明明如此迫不及待此刻的到來,事到臨頭,卻發現自己毫無準備,教人氣惱。爛透了。

「我覺得我贏過你了,所以得意了。喏,我跟阿修就是那種關係。——我受不了一直被你瞧不起。」

『紗江!你在說什……』

「蠢透了,真的。」

確認貴惠的聲音帶著怒意,感到大快人心。你就這樣氣到瘋吧。

紗江子掛了電話。長按開關,切掉電源。把手機收進口袋,垂著眼睛走出去。即使咬緊牙關,嘴唇緊閉,聲音還是泄了出來。沒有內容的聲音。隻有呻吟,啊啊。

總算能夠失去了。

她想。

9

貴惠手中拿著水藍色的信封。

從紗江子的鞋櫃裏拿出它來,毫不猶豫地打開看裏麵。

寄件欄用圓圓的字體寫著男生的名字。——紗江子單戀的對象名字。

之前也有過這種事。

班上女生低劣的惡作劇。

那個時候紗江子愚蠢地在收到信的瞬間雀躍不已。像女生的字體令她介意,但她深信就是他寄來的信沒錯。

她怦然心動地打開信。

『醜八怪』。

內容就隻有這三個字。

站在玄關的自己身後傳來咯咯竊笑。轉頭一看,被發現的她們「哇」地從走廊一哄而散。

她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她心想。明明沒有被打,腦袋卻像遭到重擊一般嗡嗡作響。明明確實遭受重創,身體卻沒有任何一處流血,這令她一時無法置信。

冷酷的、帶著無窮破壞力的那封信。

又被放信了。與貴惠變成朋友後,自己依然是那樣的對象。看到那封信,貴惠會怎麼想?她會覺得不想跟這麼丟臉的人當朋友嗎?不想要她看到。紗江子又怕又羞慚,難以承受。

情急之下她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在走廊角落動彈不得了。懷著欲哭的心情注視著貴惠。

下一瞬間,唰的一聲。貴惠的手沒有遲疑。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她確信了。與剛才不同的另一種心情重新籠罩住紗江子的肩膀。以某種意義來說,那比剛才的恐懼更要強烈太多了。

被憐憫了。我,被她。

紗江子這麼認為。

被撕成片片的,寄給紗江子的信。看得出貴惠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地,急迫得近乎可憐。快點,快點,快點。逐漸變得稀爛的水藍色信封與信紙。焦急的指縫間,落下了一片碎紙。

她顯然是在焦急。

得快點撕破。不能讓紗江子看見,得當成根本沒這東西。

「貴惠。」

紗江子呼喚,她的肩膀猛地一繃,慢慢地回過頭來。

「紗江子,你好慢唷!」

裝出溫吞的聲音,握著碎紙的手揣進裙子口袋裏。

「我等你等好久了。我們快點回去吧。」

「……嗯。」

快點啦,紗江子。為了隱藏極度的焦急與慌亂而裝出來的,軟弱的笑。

塞著惡意的信,她可愛的裙子搖擺著。

貴惠。

我受不了。貴惠,你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我的?為什麼要一臉抱歉地回頭?不知所措地,擔憂著可憐的裏見紗江子。

腦袋嗡嗡作響。痛得要命。不曉得自己的身體在哪裏。撕破紙張的唰唰聲已經持續好久了。

貴惠。

在黑暗房間的床上搗住臉,喉嚨發出呐喊般的聲音。為什麼?

為什麼那天你要把信撕掉?我認為我被憐憫了。可是為什麼你把信撕掉了?如果隻是想要避免好友目睹惡意,隻要藏起來就行了啊。那樣一來就不會掉下紙片了。為什麼你要多費工夫,當場撕破?

眼角滲出淚來。

不能留意到這個幻想。好想吐。貴惠發抖的手。難道——

難道你是在為我生氣嗎?

想法形成語言的瞬間,扭曲的視野中,腦袋又痛得快要裂開了。

貴惠、貴惠、貴惠。

我真的好想贏過你。

一連串毫不停歇的門鈴聲把紗江子喚醒了。

黑暗的房間裏,頭痛依舊持續著。雖然閉上眼睛睡了,心卻完全無法休息。因為吃了加倍劑量的強力止痛藥,視野邊緣一片霧白。無法正常站立。

叮咚、叮咚。

連回響的門鈴聲是否是現實都不清楚。這裏是現實還是夢境也曖昧不清。

紗江子總算搖搖晃晃地抬起頭來,看看房間的電子鍾液晶熒幕,過零點了。這麼晚了,到底是誰?

從床上站起來,腦袋猛地一陣眩暈。視野與意識彼此乖離,遲了幾拍才契合在一起。花了好久,勉強走到對講機前,拿起話筒。

「喂?」就連這樣短短一聲,喉嚨也幹燥嘶啞得難以說出口。

門鈴聲停了。

看見旁邊的液晶熒幕映出來的人物臉孔,她倒抽了一口氣。一下子清醒了。

是貴惠。

『——紗江?你接電話了?你在那邊嗎?』

她像是急忙趕來的,身上還圍著圍裙。沒化妝,披頭散發。紗江說不出話來。『你在不在那裏!』貴惠尖叫。

這裏,是東京自己的住處。

她慢條斯理地確認。貴惠不可能在這裏。

「貴惠。」

叫出名字,熒幕中的臉歪了。就像從肩膀脫力似地,惠貴咬住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濕潤,一眨眼就滲出淚來。

她右手握拳,把拳頭抵在臉頰上,壓抑著聲音似地說:

『我幫你去揍他了。』

覆在右手的左手上,因為做家事而刮痕累累的戒指反光著。她又說了。我幫你去揍他了。

『我去他家,當著惠裏香的麵揍了他。』

呼吸停止了。

熒幕裏,貴惠的臉不斷地不斷地崩潰。大滴的淚水不停地盈滿了小眼睛的邊緣,一吸鼻子,臉就漲得通紅。

畫麵倏地消失,門鈴又響了。連放下話筒再拿起來都令人不耐。畫麵裏的貴惠繼續說。

『我幫你去揍他了,紗江子。』

貴惠。

想喊她的名字,呼吸卻哽住了,出不了聲。這段期間她急急地問:

『你還好嗎?紗江,你還好嗎?』

「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她再次定睛注視房間的鍾。這種時間,連趕不趕得上末班車回去都有問題。話筒另一頭傳來孩子鬧脾氣的聲音。她赫然一驚,細看熒幕。貴惠身後有部嬰兒車。貴惠慌張地跑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唷,小類。你乖乖的唷,聽話唷。』

聽到那聲音,紗江子再也把持不住了。

貴惠。

聲音從唇間泄出。衝動延續了好久。畫麵又消失了。門鈴又響,紗江子默默地拿起話筒。

「貴惠,貴惠,我——。」

『我看見你在收拾單輪車。』

貴惠把臉轉向正麵說明。是淚濕的聲音。

『我看見你明明自己不玩,卻在收拾別人亂丟的單輪車,隻因為那天你負責打掃。我想跟你交朋友,是因為我喜歡你那種正直的地方。——就算隻有一個人,也不會去迎合別人,我覺得你好帥。我也想要像你那樣。』

「我不曉得,我不曉得了啦。」

孩子氣地吐出一連串毫無脈絡的話語。『嗯。』貴惠點點頭。沒什麼意義吧。可是她一次又一次點頭。

『嗯。』

「我不曉得了啦。」

不用再去見真崎了。不想見他。可是不曉得,如果他來找自己,她沒有自信抗拒得了他甜蜜的聲音和觸感的誘惑。

第一次曝露出赤裸自我的自己,能不能好好地與摯友繼續連係在一起,她不曉得。她像個孩子般哭著,用全身隻去聆聽貴惠那安撫似的頷首。身後傳來她兒子的哭聲。

畫麵消失,門鈴又響。這或許會是最後的通話。她知道彼此都這麼感覺。貴惠用鼓足了勁的聲音說了:

『紗江,開門,讓我進去。』

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打開這道門。

可是裏見紗江子哭著,總之按下了大門的開門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