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是否愛過我母親,抑或是她愛過你。
他吐了口煙,說,生命並不是為所欲為,有時候我們的承擔要大於接受,我和你母親的不同在於,我信奉這一點,而你的母親不信奉,是她不要我。
我捏住他的指間說,事實證明,她錯了,你比我的父親優秀幾百倍。
他的眼眶微微紅潤,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怎麼留?心頭的動蕩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從他的心裏熬出來。那一瞬間,我發現,他老了。
老原來不是慢慢累積的事,而是一瞬間的事,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我幾乎有點恨我的母親,那個叫張若曦的女人。
父親出獄之後,因為找不到新工作,脾氣變得很壞。他和母親吵架,摔東西,拚命廝打,然後抱頭痛哭。他原也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年紀輕輕的就爬到了極高的位置上。如果不發生那次致命的事故,他也許亦前途無量,和母親一起慢慢變老,成為大家羨慕的一對璧人。
母親曾說,當她愛上父親之後,她的心便低低的,低到塵埃裏去了。她原是多麼的驕傲,誰知栽在他手上。他們必定結結實實地愛過,我看過他們以前的照片,父親摟著嬌小的母親,實實在在地笑,被幸福填滿的實在。
一天一天,秋天流逝過去,不再回頭,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雲。法國梧桐又凋零了,一片一片如零碎的心。
父親很少開口說話,隻是怔怔地站在梧桐樹下,看葉落看葉長,心如止水,無限蒼涼。不過兩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隻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賴著活,他又活了。桃花潭水還隻是三千尺,他卻無底,無窮無盡,無晨無昏。
以沫是那種男子,越是愛的女子,越是不想隨意地去碰觸她,看著喜歡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雨後落地紛紛的白色櫻花,不忍靠近。是有這樣的珍惜的距離感。在享受著晴朗天氣的時候,在陽光之下仰起臉閉上眼睛,心有歡喜卻並不驚動。所以他的愛,亦隻是稀薄,並且緩慢。
我的母親不可能選擇他,我的母親是異類,她喜歡豐盛而濃烈的生活,在縫隙裏爬行,背井離鄉,野性叛逆,隨時噴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讓人眩暈。許多男人懂得欣賞,但是他們無力承擔,以沫亦不例外。他需要的是一個吃飯的時候背挺得筆直,坐的時候雙腿並攏微微傾斜,懂得如何打領帶熨衣服,出席宴會的時候懂得如何使自己看起來高貴典雅、華而不豔的女人。他不會允許我的母親光腳穿球鞋,累了就坐在地上,邊寫作邊抽煙,出去旅遊一去就是半年。所以我的母親離開了他,跟著他最好的朋友文依帆走了,因為他是比她更為豐盛濃烈的人。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沒有多少錢,靠父親來養家,母親偶爾也寫點文字來補貼家用。他們很開心,因為母親一直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不一定是大房子,想要一個愛她的男人,夜夜摟著她入睡,早上醒來的時候還握著她的手。
後來他們的生活寬裕起來,父親抱著母親進了結婚禮堂。我出生之後,母親給我取名叫張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多麼典雅的感情。
我看過母親的文章,她用這樣的文字來形容她和父親之間的感情:看到他因為難過而仰起的側麵,我的心裏無限蒼涼,多麼英俊的男人嗬,我悲愴的眼淚蹁躚如蝶,那一刻,我突然下定決心:我要成為一棵樹,一旦紮下根就絕不再挪動,哪怕幹枯至死,哪怕我的愛從此再也不能回頭……
而今,我長大了,終於能看懂人世的時候,卻看見母親的愛如同她所寫的那樣,再也不能回頭。
我十五歲生日那天,她做了我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給了我龍以沫的地址和電話,我隻是以為她又要遠行。哪知半夜的時候她從五樓跳了下去,毅然而決絕。
我看到她的身體橫在路中間,骨飛血濺,像極了我剛吃的排骨。那以後,我看到排骨就想吐。